第二天清晨，周问月在小院的门口等来了壹官。

她几乎是踩着晨曦而来，身上银白的袍服下摆如莲花一般绽开，黑发盘在头顶，用银梳固定住。

她的额上依旧画着银色的莲花。

周问月在晨雾中迎上前去，在壹官面前站定。

她的装束总体来说和对方的差不了太多，除了衣服制式不太一样。

周问月身上也是白色的长袍袖衫，袍子一直垂至脚踝，两侧开叉方便行走，她的头发用一根银簪盘起，面上未施粉黛。

侍者在圆顶宫内只准许佩戴银饰，像一般寒城女子中意的那种色彩斑斓的宝石饰品，是不允许出现在侍者身上的。

壹官上下审视了一圈周问月的衣着，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然后，她走到周问月面前，从袖中掏出了一个银盒。

那个小巧的四方盒子上描绘着相互勾缠的藤蔓，拧开看，里面是银白和胭红两种颜色的膏脂。

周问月闭上眼睛，壹官用手指沾了沾膏脂，信手在周问月脸上描绘上了银色的莲花和胭脂色的花钿。

这一手，一气呵成。

做完了这一切，壹官才用平淡的语调，冷冷说道：“跟我来。”

周问月睁开眼睛，在身后侍卫灼灼目光的逼视下，只矜持地点了点头，随后，她才跟在壹官身后，离开了这座小小的院落。

在关上门的那一刹那，她看见许岱盘腿坐在回廊中，隔着那水雾，轻轻向她招了招手。

———再见。

周问月垂下眼眸。

“吱呀——”门关上了。

———

笔直如剑的宫道上是行色匆忙的侍者，周问月低着头，用和她们一致的步调急匆匆地走着，圆顶宫上白旗飘荡，她也不能抬头多看哪怕一眼。

这座建筑远观就已经十分雄奇，是值得细细欣赏的建筑，而现在这样近的距离更是让她由内而外沾染上一种喜悦。

如果它在千年之后能保存下来的话，应该会成为全国乃至整个世界上都非常有名的文化遗址，成为这座古城存在于世的证据。

“我们要去的地方是，秘宫。”

壹官边走，边轻轻说。

她秀丽的五官在说到“秘宫”这个两个字的时候，似乎出现了一瞬间的扭曲。

而周问月则在回忆里搜寻这个宫殿的名字。

她记忆里，皇城主殿是圆顶宫，剩余的宫殿就是东西南北四殿，所有的殿宇中，并没有提到“秘宫”这个名字。

周问月莫名感觉自己的右眼皮跳了跳。

细细想来，要么她拿到的是不完全准确的地图，要么，这座“秘宫”就是圆顶宫的地下建筑。

按照之前的经验，大概率是后一种情况。

周问月内心兴高采烈了几分，如果它真的在地底，并且是一座地宫，那就有未来保存下来被科考队发掘的希望。

她的运气还不错。

定位器并没有随身携带，这种设备虽然能耐得住时光的磨损，但是需要相对稳定的环境和操作员的调试。

这次只是来做一个初步的观察，看看情况如何，如果“秘宫”各方面条件都还算均衡，她回去的时候就可以着手调试设备了。

最多等赫曲灼一死，那个时候，她要进皇城应该不会特别难。

人，不能打无准备的仗。

圆顶宫占地面积很大，在它最偏僻的侧边、周问月的视野范围内，出现了一扇小小的门。

门两侧的阴影里站着守卫，他们都垂着眼睛，须髯如戟，弯刀雪亮。

在周问月向那扇门靠近的时候，首先感觉到了隐隐的凉气。

在这凉丝丝的风中，还混杂着一种特殊的香味。

这个香味是……

周问月鼻尖甫一嗅到这种气味，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

和她在白塔时闻到的那种香气……几乎一模一样。

白塔里面有癫奴，她至今不知道在白塔前的石林中，那种浓烈的香味到底是有什么用。

隔绝癫奴？

但这也仅仅是猜测。

周问月的心慢慢悬了起来。

她的脚步没停，脑子却开始飞速运转。

这里面是什么？赫曲灼应该不会疯到在自己的王宫底下放养癫奴吧？

不——

周问月神情顿了顿。

按赫曲灼现在的精神状况，其实并不一定能察觉到自己王宫底下有状况。

圆顶宫内每年要消耗掉大量的药材，这是周问月偶然从白婆婆嘴里知道的事，据说祭司台里的巫医之所以常年居住在圆顶宫里，就是为赫曲灼研制各种各样的药物。

她并不清楚对方的现状，但是可以知道的是，现在赫曲灼的性格较之他之前上位初期，已经改变了太多太多，沉迷酒色不说，寒城的内务几乎都让祭司台的人插手了个遍。

祭司台如果不想让他知道，那是真有可能的。

壹官神色如常，只是和周问月一般，从腰间抽出了一个木质面具，扣在了脸上。

守卫看了她出示的侍者骨牌，便点了点头，将小门打开，随着呼啦一声，阴凉的风从黑暗的走道中刮来。

火把在干爽的、螺旋向下的走道里燃烧着，火光被这风刮得跳跃了两下，却没有熄灭，依旧尽职尽责地为她们点亮一小片眼前的道路。

一直一直，往地底下延伸。

周问月的额头此刻已经沁出了一层细汗，却依旧毫不犹豫地跟着壹官踏出了脚步。

在她们二人都踏进了这走道中时，身后的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这个时候，一阵阵的阴冷如同跗骨之蛆，密密麻麻地缠绕了上来。

周问月记着壹官的话。

“不要乱瞄乱看，少说话。”

她在脑海中重复了这句话几遍，稍稍放下心来，便抬起头，放稳步伐，顺便打量一下四周。

这是一个螺旋向下的走道，空间越往下走越发狭窄，周问月断定，这应该是通往那个“秘宫”的其中一条道路。

王城底下建造的建筑一般都会有水流过，在白泷地区，这种建筑大多有着某种象征意义，但具体的意思并不好猜测。

也许他们也把这秘宫里面当做庙宇用来供神呢，她下去的时候说不定能看见一个巨大版的阎罗天像。

周问月在心里安慰自己。

但很快，她的这种自我安慰被打破了。

地下层的圆顶宫和地上层的显然气质不一样，在那阵阵泛上来的阴冷中，周问月听到了一声闷闷的惨叫。

像是人的嘴巴被塞住了，然后被处以极刑后发出了哀嚎声。

周问月差点一脚踩空，这才后知后觉自己已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一层、两层、三层……她控制不住自己去数走下的螺旋层数，在数到第十八的时候，周问月抬起眼睛，看见了一个个鸽笼般的木笼子。

这是她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么阴暗、残暴的场面。

宫殿的墙壁由雪白的泥灰刷成，但现在已经变成了一种深沉的棕红色，只有略略剥落的几小片地方昭示着它的本色。

放眼望去，全是由木头制成的牢笼，只能容纳一人蜷缩在里面，而这些笼子里，关着形形色色的人。

环绕在周问月耳中痛苦的呓语，却是如此清晰，如此地让人惊怖。

他们气息微弱地挣扎着，而周问月能听得懂他们嘴里在喊什么。

“好疼啊……”

“好疼啊……”

“好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