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这时候，乌云遮住了日光，冷风裹挟着地面的潮气自旷野漫卷而来。

贺向东拢紧衣襟，前一秒还温暖和煦的笑容霎那间冻住了。

他不想还钱吗？他是压根儿就没钱还！

和Lanly的赔偿金经由律师协商，最终数额定在七千万美金。他用房产和公司做抵押，林林总总地还了近四千万，剩下三千万，实在挤不出钱来。否则也不会听陈丽娟的，将生日宴会定在毫无格调的农家乐。

林大师给他批命，说姜家是他的贵人，从前他能向姜家借钱跻身东海名流圈，这次也定然能度过难关。

哪怕言不浔咄咄逼人，说话难听，他也不得不挤出笑脸，故作风轻云淡。

“浔浔说笑了，这不是还没到年底吗，放心，贺伯伯不会赖你的账。”他故作亲昵地拍拍言不浔的肩，“感谢你的电影票，贺伯伯一定会去看，也预祝你票房大赚。”

“贺总说笑了。”言不浔疏离地后退，冷淡道，“你家的账单跟我没关系，该感谢贺少奶奶才是。”

贺少奶奶……

顺着言不浔的目光，贺向东暗暗剜了姜予眠一眼。

平心而论，他真的很不看好姜予眠这个儿媳妇。仗着贺鸣行的偏爱，她插手华鸣内部经营，每次陪同贺鸣行出差，总会惹上一笔不小的官司。

这不就是扫把星么！

却偏偏林大师给她的批语是：时带马星，乐守家园。贺向东只能寄希望于她婚后旺夫。

可姜予眠显然没有身为“贺少奶奶”的自觉，她死死盯着那张电影票，心中嫉妒翻涌。

90年代的好莱坞，有两部被市场严重低估的影片。

一部是90年感恩节假期上映的《小鬼当家》。当时的电影投资人普遍认为，感恩节是走亲访友，旅行出游的日子，没有多少人会愿意把这个重要节日浪费在电影院，去看一部儿童电影。

另一部就是97年圣诞假期推出的这部《铁达尼号》。正如言不浔所说，它不唱圣诞欢歌，却歌颂爱情悲剧，既打破了圣诞节的传统，又破坏了节日气氛。

上映之前，两部影片不约而同地被市场抛弃，感兴趣的投资人寥寥无几，最终中标价格远低于市场均价。

可是上映之后，过硬的剧本带来惊喜，票房一飞冲天，乃至几十年后依然是经典。幸运用低廉价格买下地区代理权的投资人赚得盆满钵满，身价连翻数倍。

看着电影票上棱角分明的几个大字，姜予眠的指甲深深嵌进肉里。

为什么这部电影的华国代理权不能卖给她呢？同样是姜浩海的孩子，就因为自己是女孩，保险柜不是她的，娱乐公司也不是她的！

她急切地摇晃陈丽娟的胳膊，用眼神企求：“奶奶……”

陈丽娟和她想到一块去了，安抚地拍拍她，对言不浔道：“今天除了是亲家公生日，还会宣布你姐姐的婚期，这么重要的日子，你就只有这点表示吗？”

言不浔漫不经心睇她一眼。

“你非要这么说的话……确实，我有别的。”

将那一叠英文催款函塞给贺向东，言不浔摸向另一边衣兜：“华鸣抄袭月影的歌曲，赔偿金额是……呃，一百二十万。还好，这是港币，贺总，请笑纳。”

又是一叠厚厚的催款函和律师函。

池书的新专辑发行没多久就被告了，一百二十万看似不多，但这一年，港币兑人民币的汇率可不是后世的0.8，而是在1.07上下浮动，这对贺家而言又是一大笔巨款。

贺向东：“……”头有点晕。

他明明是过48岁大寿，却接连收到巨额催款。最令他失语的是，言不浔可能压根儿就没打算给他送礼，是陈丽娟一再施压，逼迫他不得不拿出这些单据。

他很想叫陈丽娟闭嘴，可姜浩海都没开口，他又有什么资格？

陈丽娟其实也有些尴尬，不过这是贺家的债务，跟她无关。

她撇撇嘴，挽尊道：“怎么，你姐姐结婚，难道你也想送她一堆债务吗？”

“那不至于。”言不浔十分大度地摆手，“结婚后她得和贺鸣行债务均摊。”

姜予眠差点没怄死。

这时候可没有婚前财产一说，贺家破产，她也跑不掉，所以她压根儿不想和贺鸣行结婚。可是姜浩海专断，没和她商量，直接把今天的事定下了。

姜予眠心里憋着气，更急切地向陈丽娟撒娇：“奶奶~”

陈丽娟没法，只得向言不浔挑明：“把你那个娱乐公司送给眠眠，就当是给她的结婚礼物。”

“……明抢啊？”宋焱瞠目结舌，伸手扶住差点掉下来的双下巴。

那可是言家产业，老娘们儿是怎么不容置喙说出这番话的？

陈丽娟怒道：“小伙子嘴巴不要太臭，开公司的钱都是我们姜家出的，明抢的是你们！”

宋焱好悬没气死：“啊对对对，什么都是你们姜家的，路边的狗屎也是你们姜家的！”

眼看又要闹起来，言不浔二话不说拽住宋焱：“走了。”

催款任务已经完成，他没兴趣参加接下来的晚宴，再待下去，他怕被陈丽娟笑死。

姜浩海眉梢微蹙，陡然出声：“吃完饭再走吧。”

言不浔：“？”

姜浩海伸手摸向他流血的耳垂，迟疑片刻，又嫌脏，于是手腕翻转，改为拍他的肩膀，然后用自以为宠溺的口吻说道：“耳朵还在流血，真娇气。去，让护士给你上药。”

言不浔满头雾水，他并不想留下来，却被姜浩海推搡着过去处理伤口。

就这么几句话的工夫，姜浩海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荒谬的错误。

被言不浔偷走的保险柜里只有区区几百万，并不足以支撑他收购电影院买代理版权，多余的钱从哪来？肯定是言家。

当年言波咏投奔海外亲戚，嘴上说着将东海的产业全部转给言雪晴，可他真的就是身无分文，去海外当劳工吗？别忘了，言波咏人脉广阔，认识的朋友非富即贵，出国之前，他从未提起过在海外的亲戚，也许，这是连言雪晴也不知道的事。

言不浔拿出Lanly委托书的那刻，姜浩海心中忽然冒出一个极为大胆的念头，海外言家的实力，会不会和Lanly旗鼓相当？

瞬间，他的心脏剧烈狂跳起来。

老丈人狡诈如狐，这么多年一直没吐露过实情，可儿子却是他亲生的。眼下宏海集团败落，说不定能通过言不浔，拿到海外言家的支持。

想到此，姜浩海不由有些后悔，早知道就对言不浔好一些了。

他温柔地将言不浔推到椅子里，对着护士殷殷嘱咐，希望能弥补缺失的父爱。

可言不浔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房梁上跳舞的小丑，他任由姜浩海摆弄，心中无悲无喜。

等护士处理完伤口，姜浩海又留他参加晚宴，亲昵地搂着他的肩向宴会厅走去。

身后，陈丽娟恨得跺脚，姜予眠嫉妒得发狂。公司的事没下文了，姜浩海一百八十度的态度转变，弄得像是她俩无理取闹似的。

贺向东悄悄叫来贺鸣行，郑重叮嘱：“晚宴时我就会宣布你和眠眠结婚的消息，你别摆出一张臭脸，务必讨眠眠欢心，懂吗？”

看着姜予眠远远离去的背影，贺鸣行只觉得嘴里发苦。

半晌，他鼓起勇气：“我不想结婚。”

贺向东一怔：“胡闹，我好不容易说服姜董，你说什么傻话！”

“爸，我没有说傻话。”贺鸣行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我怀疑你被林大师骗了！华鸣背负巨额债务，姜予眠要负一半责任！”

“你还知道华鸣背负巨额债务啊。”贺向东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你不和姜家联姻，哪来的钱填补窟窿。看看这些催款单，年底之前，你能给我变出三千万？”

贺鸣行噎住。

他抿了抿嘴：“可是现在宏海也在走下坡路……”

“那也比咱家强！”贺向东有点气着了，口不择言道，“债务都是姜予眠搞出来的，债主找上门，凭什么她拍拍屁股事不关己？儿子，离年底没几天了，爸爸头发都愁白了，你别再闹了行吗！”

“我没有！……”看着老爸花白的头顶，贺鸣行忽然失去了语言。

踌躇、犹疑、抗拒……满满的负面情绪交织在心里，令他对这段婚姻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

言不浔的话是真的吗？

姜予眠真的不是言盏月吗？又抑或是，言盏月在岁月中退去圣光，变成了劣迹斑斑的姜予眠？

宴会厅越来越近，贺鸣行踟蹰良久，再次鼓起勇气：“东海的有钱人不止姜家，而且……而且我看，眠眠也不是很想嫁给我。”

“不行！林大师说了，只有姜家能救华鸣！”贺向东断然拒绝，从衣兜里掏出一个无色小玻璃瓶，“这是好东西，一会我把它加到红酒里，你想办法哄姜予眠喝下，等生米煮成熟饭，我就能从姜浩海身上撕出三千万来！”

“什、什么！”贺鸣行震惊不已，“这可是……不行，这不行！”

“没时间了。”贺向东语速飞快，“我何尝看不出姜予眠过河拆桥，想把你踢开，这是没法子的事。儿子，爸爸只有你一个继承人，不会害你的。”

“可……”贺鸣行仍旧很犹豫，深吸一口气，颤巍巍道，“换个人行吗？”

“还能换谁？”

“言、言不浔。”

这回轮到贺向东震惊了。

他定定看着比自己还高大的儿子，像不认识了似的：“贺鸣行，你这是……疯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