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寄宁墨色的斗篷上，隐隐绣着丝缕云纹，在晦暗的天色中微微飘荡。

他的面色看不出喜怒，甚至没有看顾瑜一眼，只恭敬的对着江凌行礼。

江凌微笑起来：“如此也好，麻烦宁儿送这孩子回家去。”她唤人来备马，又转头道：“回去跟你爹和祖母说，勿要总担忧，送上这么多东西来。我在这里一切都好，什么也不短缺。”

江寄宁笑道：“知道，这些东西不过是家里的一点心意，他们都只盼着您过得舒心快乐。”

直到坐到马车里，顾瑜还有些心虚，不敢抬头看对面微微阖上双目，闭目养神的人。可看着马车直直往山下行去，顾瑜忍不住开口道：“江大人，您方便送我到相国寺么？我随母亲来上香祈福，今日，我......”

见她期期艾艾，江寄宁平静的抬眼看着她，直到顾瑜讪讪的停了口，才道：“顾姑娘，你不用过多解释。我不会问你为何胡言乱语，跑到灵照寺来拜见所谓的神仙娘娘，也不会问你一个小姑娘，如何翻山越岭，从相国寺跑过来，更不会问你一个江南出生长大的女孩，如何用一口京话，骗过其他人说是孟婆婆的侄女。我只问你，你是否要做任何不利于我姑姑的事？你是聪明人，应当知道这位禅师，就是前太子妃，我父亲的亲妹妹。”他说到最后，隐隐透出一丝生气的意味。

顾瑜见他如此，咬了咬唇，轻声回答道：“江大人，我向你发誓，我绝对没有恶意。多谢你刚刚为我解围，我没办法和你解释清楚这些疑问，但是我可以保证，我绝对不会做出一丝一毫伤害你和你的家人的事情。”

江寄宁凝视她半晌，这个女孩，曾经毫不犹豫的豁出去，救了自己性命。他终究是心里一软，轻扣马车壁，吩咐道：“去相国寺。”

顾瑜松了口气，她放下心来，道：“江大人，我还没来得及还上次你告诉我选秀的恩情，今天又欠下一笔债。”

江寄宁淡淡道：“债多不愁，别再有新的就好。”

他换了个话题：“我听说你姐姐嫁入睿王府的事了。睿王地位尊崇，年富力强，你也不用过于忧心了。”

顾瑜低下头来，双手交握：“忧心也是无用的。我和母亲，过两日便会启程回吴兴。”她抬起头来，一双眼睛清亮的像夜晚的星子般：“江大人，我阿姊在京城举目无亲，若是有什么烦难，若是江大人方便，请帮她一二，或是往吴兴递个消息。我知睿王府墙高院深，这请求着实过分.......”

江寄宁看着她微微有些局促，轻笑一声道：“好。”

顾瑜立刻笑起来：“江大人一诺千金，我没什么可担忧的了。”

她微笑时，眼睛弯弯，成了两只小小的月牙，给原本清冷的容貌，染上这个年龄该有的娇憨之色。江寄宁心中砰砰直跳，也忍不住微笑起来。

回到吴兴后，顾瑜借口自己坐船不适，开始闭门不出，任由小方氏因顾琅的考试和婚事，忙了个天昏地暗。

一方面，顾瑜实在不想见到父亲，听说父亲得知阿姊中选，大为得意，宴请同僚，喝得酩酊大醉，这着实令她心中不快。另一方面，她要趁早弄清楚，侍卫江茗身上的香味，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瑜不擅长制香，有些香料价格名贵，也不是吴兴这个小县城能买到的。思来想去，她写了一份简信，说明自己想重制一种古香，附上二十两银子，请驿站的信使送到了苏州同济堂。

林致很快回了信，随信送来一只木盒，里头是几味香料。信中写明，尚有一味沉香还未购得，请顾瑜再等上些时日。

林致是端方君子，做事一丝不苟，木盒中甚至有一封清单，写明每种香料所购店铺的名字、价格、分量等信息。

顾瑜大为高兴，她最近几日已经找到了古方，香料既然已经凑的七七八八，就可以开始了。只是不管前世今生，她都不擅制香，前世她是不喜欢摆弄这些，这辈子则完全是没有条件。仅仅买了一次香料，已经把她这两年的小金库耗干了。

连续失败了七八次，顾瑜不禁有些泄气，她停了下来，给纪令雯写好回信，说了阿姊嫁入睿王府的事情，又恭喜纪令雯定亲。

没想到不过三五日，纪令雯的回信就到了。她的婚期已经定在这年秋天，现在每日在家备嫁。更重要的是，三天前，她的大嫂平安生产，喜得千金。

纪家添丁是大喜事，顾瑜将此事告知了小方氏。即便两家因顾琼的事情，早就不复之前的亲密，但仍应送上贺礼。毕竟这些年，纪家待两姊妹着实不薄。

休息了两三日，顾瑜重整旗鼓，和小葫芦没日没夜的忙活，再加上林致很快为她买到了最后一种香料，令人送了来，她终于做出了一次味道七八分相似的。

顾瑜顾不上高兴，她将做好的香丸放进香包，又尝试焚香熏染衣物。无论她如何尝试，和她印象中一样，味道在衣物上都无法留存超过一个时辰。

她的心跌倒了谷底，侍卫通常只会戍守在廊下，又怎会身染香味。

江茗和长姐...... 这件事会有其他人知道吗？聪慧如江寄宁，难道看不出来？

好在长姐如今已经避世远居，不再涉足权利的漩涡，但是他们会放过她吗？前太子妃的身份固然没什么用处了，但她仍然是江立砚和福宁县主的长女。

她想写信给江寄宁，这是她真正信得过，且绝对不会加害长姐的人，但是这信件万一出了什么岔子，落到其他人的手里，则要闯下弥天大祸。

思来想去，顾瑜调配香料，做出了几种味道类似但各不相同的香丸，挨个用小瓷盅密封好，浇上蜡封以保存香味。信笺上写明，新制几味香丸，请江大人品鉴。

如此，即便是他人看到，最多误以为她与江寄宁有私情罢了。虽说女子闺誉也十分重要，但是她和江寄宁光风霁月，无惧人言。

在顾瑜焦虑不安的等待中，州试快开始了。

小方氏为顾琅准备了好些物品，即便天气已经转暖，也带上了厚厚的丝棉斗篷。顾老太太更是顾不上自己的身子，亲自去县郊寺庙求了符。

见女儿空手来，顾宣霖气不打一处来：“你看看你，还有没有做妹妹的样子？连瑛儿都知道做些护膝手套等物，你......”

顾瑜不想与他废话，转头对顾琅道：“小妹不善女红，就不给大哥做这些了，只送上一本敬文书院刊印的《尚书》注释，以祝大哥鹏程万里。”

她送袖中取出书本，双手奉上。

顾琅压住心中的惊讶，接过来翻阅，这本《尚书》是当朝大儒，现如今早就致仕的李先所著，敬文书院刊印的版本更是最原始的一版，数量稀少且价格高昂，不知小妹如何寻得？

顾瑜知他所想，微笑道：“大哥不必惊讶，我在京城时，随意逛了几间书铺，想买些好字帖给大哥，伙计得知大哥即将参加春试，这才推荐了这本《尚书》。大哥看起来颇欢喜，我就放心了，我还担心他们骗我的钱呢。”

江沅自幼便跟着探花父亲读书，找一本应试的好书做礼自是轻而易举，她不好说明，只得找了个借口。

顾琅听闻，这才安心收下。

小方氏在旁，却隐约有忧愁。待顾琅登上马车离去，小方氏拽住女儿的袖子，拉着她进了自己屋子，劝道：“瑜儿，我知你心中有芥蒂，但你父亲毕竟是父亲，怎好一直这样横眉冷目的？难道还要一直记仇吗？”

顾瑜不想说此事，只敷衍道：“母亲多虑了。”

小方氏见她听不进去劝告，已是急了，压低了声音：“你这孩子太不晓事，你过了生辰已经十四了，寻常姑娘早就该议亲！之前在纪家，纪夫人看着像是能为你做主的，可现在呢？还不是你父亲一句话的事！”

她恨恨的戳了戳女儿的脑门：“前几天，我听你祖母和你父亲开了口，说了她娘家的子侄。我也不指望你跟琼儿一样光耀门楣，但也不能嫁到穷乡僻壤了去。你再不和你父亲亲近，万一他转头跟你祖母定下了，你哭也没处哭去！”

顾瑜心里发紧，嘴上却不服输：“母亲，我不嫁，大不了我出家做姑子去。”

小方氏脸色越发难看：“说什么胡话，我看你是猪油糊了心了！”

她想骂女儿，又不知该从何骂起，只得叹了口气道：“我在京城时就在担心此事，走的时候已经拜托了姑奶奶。姜家看在琼儿的面子上，也会帮忙相看的，只看有无缘分了。”

顾瑜明白母亲说的是实话，她年纪到了，若是不能做些什么，只怕就会被父亲找个人家嫁了。本质上，顾宣霖和纪崇没什么两样，她也有可能成为第二个纪令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