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琼入睿王府的前一夜，姊妹俩最后一次躺在一张榻上共眠。

两人都有千万言语想说，但最终顾琼只嘱咐妹妹，要照顾老太太和父母。父亲顾宣霖大约是因为极勤勉，常年在衙门忙碌，腰疾缠身已经数年，发作的时候疼痛无比，甚至无法站立。

顾琼淡淡道：“你勿要恨他，恨他只会伤了你。”

顾瑜翻了个身，紧紧抱住阿姊的胳膊。

第二日一早蒙蒙亮，已经有两个宫里的嬷嬷来了，帮顾琼穿衣梳妆。

顾琼穿了件月白撒花裙，外面套了银红百寿图长衫。黑亮的长发梳了端正的正髻，钗了只五股侧金凤和几只宝石花儿。

顾瑜看着镜中佳人，眉若远山，鲜妍艳丽，眉梢嘴角皆是风韵，比起当年的江沅也不遑多让。她怔怔的看着阿姊，此时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一面了。

两个嬷嬷手脚极麻利，一边连连赞叹顾琼美貌，一边嘱咐着些要紧事。几位侧妃和庶妃入府后，需先祭拜天地祖宗，再拜见王爷和王妃。下午需要入宫向郑皇后和两位太妃谢恩。事务众多，礼数各不相同，需格外注意。

小方氏立在一侧，眼睛微红，想是一宿没睡。她强颜欢笑，忙前忙后，帮顾琼收拾。

一到吉时，嬷嬷们不敢耽误，扶着顾琼，低头上了小轿。纳庶妃不比娶王妃，只在轿角处挂了一只红色绣球，以示吉庆。

小方氏用帕子不停地揩着眼角，牵着顾瑜的手，一直等轿子转过街角，再也看不见，才长长叹了一口气。

两人回了屋子，静默的坐了一会儿。顾琼入王府，没有三朝回门等诸多礼节，姜家也只不过是个暂居之所。

小方氏先开口道：“瑜儿，京里的事情办完，咱们过几日便收拾着回吴兴去。再过上大半个月，你大哥要下场春试了，这是大事。入了夏，还要准备王姑娘进门，咱们不能耽搁太久了。”

顾瑜微微有些走神，听母亲开口，思索片刻道：“好。母亲，都听您的。只是走之前，我想去相国寺住上几日，为阿姊祈福。”

这要求不算过分，大相国寺是京畿一代最负盛名的寺庙，许多附近州府的夫人小姐都会特意前往。

小方氏爽快应下：“想去的话，咱们明天就去，住上一晚。家里事情再急，也不急这一天两天的。”

相国寺阔大恢弘，香火极盛，沿着步华山千山的台阶慢慢行来，都是寺院的琉璃屋顶，绵延不断，小方氏一路都在不停称赞。

顾瑜微笑着相陪，顺口赞叹几句。

这一路的景致，与十几年前并无太大的差别，如此甚好，她心中略微安定下来。

去大雄宝殿烧了香，捐了香油钱，又用了素斋，小方氏笑道：“以前总觉得隆兴寺和寒山寺已是壮观，现在看来，却和相国寺相差甚远。旁的不提，一路行来，光寺庙的福田，最少也有千亩之数。”

顾瑜看着眼前的茶盏，回道：“确实如此，更难得的是，步华山多云雨，适合种茶，相国寺出产的茶叶京中追捧者甚多。”

她陪着母亲到了客院安置下来，才提出要去经舍抄经祈福。

如她所料，小方氏向来是不耐烦做这些细功夫的，只嘱咐了：“让小葫芦陪着你去罢，早些回来。”

顾瑜应了，领着丫鬟往经堂走去，不经意道：“小葫芦，我的香囊今日勾在车架上，掉了丝，你帮我收起来吧，回去补绣一下。”

小葫芦懵懵懂懂，不疑有他，拿着绣囊端详了片刻，收进怀里。

经堂檀香冉冉，佛号声隐隐有种稳定人心的力量。顾瑜找了个边角的案桌，抄了几页经书，见小葫芦头一点点的，跪坐着睡着了。

顾瑜悄悄起身，将小葫芦扶到案侧，远远看去，像是个抄经的小姑娘斜靠着的样子。她环顾四周，从小角门悄悄溜了出去。

步华山整个前山，都是相国寺的殿堂和福田，很少有人知道，它的后山有一处不大的道观，名曰灵照，是皇家出资供养的，只有每月初十才向信徒开放。

最重要的是，净和元师，前太子妃江凌，如今就在观中修行。

若是从前山的相国寺去后山，最起码要走上四五个时辰。但是顾瑜知道一条小道，从半山腰斜插过去，半个时辰就能到灵照寺的后门。

步华山物产丰富，山下有一大片围场，江淮以前经常带着江沅来行猎。

就在山下的秋连围场，江沅第一次见到了周云旃，一年后嫁到了燕国公府。

顾瑜甩了甩头，把回忆从脑海中甩掉，快步沿着小道走了出去。今天她特意穿了一件半旧的斗篷，暗淡的青灰色，看起来像个大户人家的婢女。

在密林中，她细细辨认着方向，这条小径大约很多年没人走过了，长满杂草。顾瑜捡了一根树枝，勉强驻着，磕磕绊绊往前。她心中慢慢急躁起来，若要不被母亲发现，最多只有两个时辰，她必须返回。

连续走错了两次岔路，顾瑜终于拐进一条小道，尽头是灵照观两扇古朴的后门。

她略微收拾了下，卸了头上的簪环，上前叩门。

一切都很顺利，开门的老妪头发花白，微微弓着身子，眼睛打量了顾瑜几眼，便让这个“来后山寻找崖刻但走岔了路的香客”进来，又端了碗杏仁茶给她。

顾瑜认得这位孟婆婆，或者说，她见过十几年前的孟氏。曾经的孟氏，还算是个风姿绰约的厨娘，她擅长做各色细点，丈夫故去后就在这灵照观讨点生活。孟氏守寡后还颇有点颜色，被山下桥头村的里正看上，强占不成，便被诬陷和道士私通谋害亲夫。

江淮那时候正巧路过行猎，撞见里正和一群族里的老人，正揪着孟氏，拖着她去祠堂审理。孟氏一路哭叫着冤枉，那倒霉的小道士已经被打了个稀烂，扔在路边。江淮见孟氏哭的满脸通红，头上一个老大的伤口，鞋也蹬掉了，一双脚泥水混着血，凄惨无比。乡村之中，宗族势力强大，往往私刑成风，屈打成招。显然眼前的捉奸另有隐情，当头的里正眼神闪烁，见有个衣饰豪华的佳公子围观，悄悄的缩进人群中。

江淮那时候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做不到视而不见，他一边令小厮去报京兆府，一边拦住了气势汹汹的乡民。

孟氏因而捡回一条性命，对江淮自是磕了十个八个头，感激涕零。

后来每当江家兄妹前来行猎玩耍，孟氏都会特意去山里，采些新鲜菌子，做些细点招待。她手艺高超，更兼用材极新鲜，江沅甚是喜欢，总是前来，因而对这后山的小路一清二楚。

眼前的孟婆婆，只有一双秀目还有三分灵气，她颤巍巍的端了碟炸面果子来，笑眯眯的看着顾瑜把一大碗杏仁茶喝的干干净净。一只黑白的奶牛猫跑过来，在她脚下转来转去。

孟婆婆把猫儿揽到膝盖上，细细的顺着毛：“小丫头，婆子我老眼昏花，可还没瞎呢。你小小年纪，怎会一个人跑这林子来，莫不是不知道，这林子里有熊瞎子？说吧，你是为了什么来了？”

顾瑜走了一路，两颊微微发红，她低下头去，声如蚊蚋：“婆婆，我不敢瞒你。我阿姊远嫁了，祖母父亲都病了，阿哥又娶妻不顺......山下的人总说，这观里有神仙娘娘，求什么没有不应的。”

孟婆见她清清瘦瘦一张小脸儿，眉目间全是苦楚，苦笑道：“这孩子，道听途说便当了真，哪有什么神仙娘娘，只有一位禅师娘娘...... 尽快回家去吧，天暗了，山路危险着哩。”

顾瑜软软跪坐在地上，求道：“婆婆，村里人说有肯定是有的，我想求神仙娘娘帮我摩顶，定然能去除厄运....... 若是不能，远远磕个头也好。婆婆，你成全我吧。”

她慢慢泪盈于睫，倒也不是完全作伪。

此次废了一番周折前来，她只想远远见一眼长姐，知道她还安好，顾瑜就可以心满意足的离开了。此去辞别京城，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归来。

孟婆看她实在可怜，轻轻抚了抚她的头顶：“禅师每日未时会在三清殿中打坐一个时辰。我便说你是我的远房侄女儿，远远磕个头吧。禅师是贵人，你可不能靠近，明白吗？”

顾瑜连连应是，破涕为笑。

孟婆准备好新做的茶点，让顾瑜扶着，一摇一晃，到了三清殿外殿。外殿廊下，已经立了四个身着铠甲的侍卫。大约是见熟了，侍卫并未盘问，挥挥手让孟婆过去。

顾瑜低着头，仔细扶好了婆婆，她今日衣衫简朴，看起来也不违和。

到了内院廊下，又有八个侍卫戍守，远远望去，殿中蒲团上坐着个清瘦的身影，一身灰色道袍，肩背笔直。

顾瑜怔怔看着，几乎落下泪来。

她站了片刻，慢慢跪伏在地，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头。

这边的响动惊动了侍卫，一个穿着靛蓝窄袖衣的侍卫走近，询问了孟婆婆几句，又细细打量了顾瑜，见她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神色恭敬，不似别有用心之人。

在侍卫靠近的一瞬间，顾瑜突然闻到一种特有的味道。

这味道从极其遥远的回忆中而来，江家姐妹曾经在院子里，一起做茉莉花汁子玩耍。江凌极爱茉莉，找了数个古方，用茉莉汁子加上杜衡，沉香，豆蔻调制，清甜中有一点点微微苦涩，若有如无。

刚刚这个侍卫身上竟然有极细的一丝苦涩甜香，怎么可能？这香配置复杂，但留存时间极短，故而即便当初是长姐身边的女婢，也很少会沾上气味。

顾瑜心中疑惑，正待抬头看清侍卫的脸，殿中人突然站起身，转过头来。

一瞬间，顾瑜屏住呼吸。

长姐竟然和回忆中没什么变化，除去瘦了些。她面色红润，眉眼间并无多少愁绪，一头乌发整整齐齐的盘好，油光可鉴。这张面庞，即便已经过了三十五岁，仍然娇艳夺目。

廊下的侍卫纷纷行礼。江凌走出大殿，站到廊下的阴影中，轻声道：“孟婆婆，江茗，怎么有生人在此？”

她的声音还像记忆中一样，清亮柔和，咬字微微有些含糊，却有种别样的可怜可爱。

孟婆婆解释了一番，江凌微微颔首，她踱步上前，伸出一只纤细洁白的手，轻轻抚过顾瑜的头顶：“愿尔顺遂，厄运俱散。”

她音调庄严，面容慈悲，真的似神仙降临一般。顾瑜一时间竟愣住了。

江凌见她愣神，微微一笑，回头对那侍卫道：“江茗，天色将暗，山路陡峭，你送小姑娘下山回家去吧。”

江茗应是，孟婆婆拽了拽她的衣袖，道：“傻孩子，还不叩谢禅师娘娘？”

顾瑜回过神来，心中暗叫不好，她哪有山下的家可回？

她正待推辞，一把清亮的男声从她身后传来：“姑姑，侄儿正要下山，顺路送走这位姑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