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沅刚成为顾瑜的那几年，疯了一般的想回京城，只是那时候她还是个小奶娃儿，毫无办法。

她思念京城的一切，最重要的是，她思念家人。大约是回忆会自动过滤掉不愉快的内容，只余下温柔的颜色。

福宁县主的专横霸道她渐渐忘记，只记得母亲像护着小兽的母兽一样，护着她三个儿女。江沅三岁的时候，在一次宴席上中了毒，母亲发疯一般的追查，打死了父亲两个妾，至此父亲母亲感情不再，过了几年，渐渐分居，父亲也多了好几个庶子女。

父亲江立砚从来都是严肃甚至严厉的。他从来没有因为江沅是女儿而放松过，请了先生像教男孩子般，教她经史子集，每日都要查问几个孩子的功课，但是也会在灯会的时候，换上便装，把女儿架在肩膀上看灯火。

大哥长姐更是将她视作珍宝。大哥经常偷摸帮她抄写功课，乃至于被父亲抓到，痛打一顿手板子，手心肿起来老高。长姐宠溺她，有什么好衣料好首饰，都先紧着她挑，每当她想偷溜出去玩，总是帮她打掩护。

可惜顾宣霖一直在吴兴做官，虽然兢兢业业，但也没有特别亮眼的政绩，顾瑜一开始指望他能调任入京，后来也慢慢没了指望。

渐渐地，顾瑜已经适应了现在这个身份，不知是不是认了命，她在心里对自己说，重活一世，若是不停的纠缠前生，岂不是辜负了神明？

但是后来事情接踵而至，由不得她了。她从来没想过，是在这样不情不愿的情况下回到了京城。

顾家这位姑奶奶和顾老太太同辈，早就隔了好几辈的亲戚，平日里几乎毫无走动。她嫁了一个六品城防司尉小官，住在平西坊一处小小的宅子里，穿着颇体面，说话也完全没了江南口音，一口微微盛气凌人的官话。

小方氏领着顾家姊妹前来请安，这位姜顾氏只是淡淡回了几句场面话，眼皮子都没抬，便叫丫鬟领她们去安置，一副完全不信顾琼能选上的样子。

小方氏憋了火，又不好发作，第二天便领着两姊妹去京城最大的布庄大成坊看衣料子。大成坊不光面料种类繁多，还养着极好的绣娘和裁缝，最会量体裁衣，小方氏听说许多外地进京的秀女，都会来这做参选的衣裳。

伺候她们的妇人郑氏，原本见她们乘坐一辆普通的青布马车前来，态度有些敷衍，后来仔细看清了顾琼的模样，又听说这是圣上亲点的顾姑娘，立刻殷勤起来，搬了好几匹精致华丽的布料来给她们挑选。

郑氏堆着笑道：“不是我说，咱们姑娘真是仙子一般，这里来做衣裳的秀女，哪年不来个大几十的，像咱们姑娘这样出挑的，啧啧啧，真是头一份儿。您瞅瞅，这匹银红花锻，旁的姑娘哪里压得住？只有咱们这样的容色，这身段儿，才是人穿衣裳，不是衣裳穿人呢。”

郑氏固然是吹的天花乱坠，但这匹缎子当真出色，光华灿烂，衬得顾琼肤白胜雪，娇艳夺目。虽说价钱颇高，令人咋舌，但奈何它实在是美，小方氏咬咬牙，正待定下，顾琼却开口道：“母亲，再看看这匹天青色。”

天青色料子夹在一堆红色粉色藕色的料子中，虽不华贵，但胜在清淡素雅，配以珍珠或者玳瑁头面，也自有一番韵味。

小方氏却犹疑了：“这个也好，雅致的很，但那匹银红更挑眼些。”

顾琼请郑氏去取些搭配的首饰头面来，待支开了她，才道：“母亲，我看咱们还是素净些的好，宫里储君新逝，穿红犯忌讳呢。”

顾瑜也道：“配些雅致的头面，这颜色衬得阿姊如玉兰花一般，不比那红色的差。”

小方氏听了，连连点头道：“还是你们姊妹俩仔细。”

她唤来郑氏，定下天青锻，又百般叮嘱，约定十日后来试穿。

出了大成坊，母女上车沿着西泓大街往东，准备去以打珍珠首饰为长的华艺堂，再挑些头面来。

一路上，顾瑜挑着帘子缝止不住的看，顾琼也有些好奇。京城繁华，楼宇开阔深远，和清秀的江南小城几乎算得上两个世界。路上人流如织，间或有装饰着精锻和玉饰的华贵马车行过。

十三年了，西泓大街竟没怎么变，还是那么熟悉，喝茶的飞云楼，饮酒的敬亭山庄，还有她自小最爱的秦家蜜饯铺子。

小方氏只当她们两个小孩子心性，微笑着任由她们一直张望。

“母亲，那家蜜饯铺子看起来很不错。”顾瑜小小声说。

小方氏正待笑话她小孩子嘴馋，一时间又想到，最近家里事情多，顾瑜被关了许久，自然是好些日子没有上街买好玩的好吃的了。

想到此节，小方氏立刻心软了，叫车夫停车，准备包些甜食回去。

“掌柜，现在若有去年陈的桂蜜，拿一瓮吧。”顾瑜道。当年她最爱将桂蜜滴在破开的新橙上，清甜可口，再配着香味浓郁的雾山绿雪，周云旃也甚喜欢。

接待的掌柜听了这话，用颇奇怪的眼神看了看她，刚要说什么，边上一个婆子便笑到：“姑娘这么小的年纪，是怎么知道秦氏桂蜜的？秦氏已多年不卖这个了。”

顾瑜心中一跳，这婆子穿着苍色裙衫，外穿蟹壳青掐黛色边的比甲，梳得油亮整齐的髻上戴着两枚菊花银簪，耳朵上坠着两只嵌红晶的垂花坠子，一看便是大户人家的管事妈妈。

“彷佛是听着哪位太太说起过。”顾瑜敷衍着，赶忙岔开话头，请掌柜的包了两包铺子里卖的最好的果干，拉着小方氏登车离去。

透过帘子，只见那位妈妈仍细细盯着她们的马车看，后头跟上来两个小丫鬟，手上各捧着一个装蜜饯的青釉小瓮。

那小瓮，分明是上好的钧窑瓮，满京城里拿着这样东西装蜜饯的，也没有几家。

到了晚上，两姊妹照旧宿在一起。

顾琼一边用小银梳通着头发，一边道：“你下午一个劲儿使眼色，让我选那天青料子是为什么？你看看，把我手臂都掐得青了。”

顾瑜随手捡了一粒新买的杏脯，拈到嘴边，道：“倒也没什么，只是我听说当今圣上不太中意青色。事到如今，我只求你别被圣上选入后宫，就阿弥陀佛了。”

顾琼放下梳子，呆坐了半晌：“选给谁，也无甚差别了......”

顾瑜见阿姊难过起来，赶紧上前安抚道：“谁说的，我可知道，那卢安王世子今年十六，貌比潘安，骑射俱佳，最最重要的是，他可还没娶妻。阿姊若是被指给他，保管你别说纪二郎，就算是纪十八郎，也忘得一干二净了。”

顾琼撑不住，笑着拧了拧她的脸。

顾瑜笑道：“趁早的睡了吧，明日还得去城东的春福斋呢。”

她记得很清楚，那年长姐刚刚嫁入东宫，她入宫陪伴，穿的就是一件天青色褙子，系了一条月白绣竹纹裙，正巧遇上了圣上。

圣上向来喜欢她，这次却皱了眉道：“年纪轻轻的姑娘，怎穿的这样素净，这可不好，不像样子了。”

江沅赶紧请罪。她是爱红装的，身上这匹缎子是大哥去蜀地办差，特意带回来，这才做了衣裳上身。

圣上令人搬了好几匹进贡的蜀锻，均是杨妃色胭脂紫等娇艳的颜色，又打趣道：“莫不是江爱卿勤俭太过，这才让宝贝女儿素衣简装？阿沅干脆来做朕的女儿，保管你天天都有漂亮衣衫穿。”

周云旃今日有些心不定，坐在书房里看了一会儿书柬，铺开纸来练字。

阿呈端上一壶新沏的雾山绿雪，茶壶边摆着一只素色钧窑莲花碟，里头搁着切开的橙子，淋着数滴桂蜜。这会子天还冷着，并没有新橙，用的是去年藏在冰窖里的，滋味自然差了些。

但是，他这几日无端的想吃，似乎是中了邪。

周云旃捏起一片橙肉，眼前仿佛还有那人，笑盈盈的端着莲花碟：“你嘴上总起疮，吃点橙肉吧。”

桂蜜橙依旧清甜，莲花碟也是旧物，而那个比蜜还甜的人，早已随风散了。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阿呈跟了周云旃几十年，看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到：“昨儿陈嬷嬷去取桂蜜，竟遇上个十来岁的小丫头要买桂蜜，这可是奇了。”

秦家在京郊有十顷地专种桂树，养着蜜蜂，他家桂蜜是京中一绝。只是十年前遭了一次严重的虫灾，桂树死了大半，又遇上蜂子病了，便不再做这桂蜜生意，只留了一小片桂园，每年也就四五瓮子蜜，都给周府包下了。

周云旃心中一动，因着当年江沅极爱这桂蜜酿橙，京中贵妇也都追捧着秦家蜜饯的生意，如今她走了十数年了，京中最有名的蜜饯铺子也换成了秋月斋和吴家铺子。

这小姑娘如何准确的说出秦家桂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