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天城西北边的城墙上，陶兮居高临下，回头看城中火势渐渐扩大，在浓黑夜色里分外明亮。

裴镜警惕地四周环顾，这里虽说守卫稀疏，但毕竟例行巡视是少不了的。确定目前周围并无守卫时，才顺着陶兮的目光看过去。

“你说这火灾是善王安排的，他究竟想干什么？这完全与他说的不符。”

贺晃被裴镜背着，朝那里看了一眼，惊讶道：“善王也想烧胡府？”

陶兮甩给他一个冰凉的眼神，扯了扯嘴角：“他用的就是你私藏的石油。你以为你隐藏得很好吗？你诬陷我杀何叔的时候，身上那股子油味儿我都能闻到，瞒得过单独审问你的杨赫？”

“人家这里叫火油......”

面对气势强硬的陶兮，贺晃又回忆起当时被揪着衣领，那几乎要将他掐死的手劲。缩了缩脖子，唯唯诺诺地答道。

“趁着现在多看看风景吧，以后你就得隔着铁窗看了。”

陶兮瞥了一眼远处几个朝这里接近的守卫，催促裴镜快点离开。

乘着夜色，三人来到了那座孤零零阴森森的小破庙，那扇被陶兮推在地上的大门，不知被谁重新安了回去。

裴镜对陶兮解释：“严令尘早就在这里等候了。”

陶兮沉默着，向前几步推开门让裴镜先走，随后关上，随同他一起穿过半人高的杂草从。

殿内正堂佛像下的香案上，摆着一盏烛台，昏黄的光线里，严令尘坐在地上，朝他们打了个招呼。

他猝不及防地撞进陶兮探究的眼神里，微微一怔，生硬地转移了视线。他往常俊朗和熙的脸上疲惫阴沉，毫无笑意，与此前优雅慵懒的形态判若两人。

陶兮一看见他这个样子，就知道一定出什么事了。

“陶兮。”严令尘轻轻开口，声音沙哑。

“什么事？”

严令尘抿了抿干燥起皮的嘴唇，嗫嚅半晌才又继续说：“你......听裴镜说，你已经连续几天都没好好睡过，不如先休息一晚，有什么事，明天再问贺晃也不迟。”

裴镜还顾忌着贺晃腿脚不便，贴心地找了个地方放下他，让他能靠着柱子。

在场三人，每个都跟他结了梁子，又各个身怀绝技，还都是一个组织的。若是他们发难，自己恐怕会死得很难看。

贺晃自从进了门，便大气也不敢出，生怕三人跟他算旧账。自顾自忐忑半天，却发现三人见面后，眼神都没往他这儿瞟一眼。

“你觉得我还睡得着吗？”陶兮直视着严令尘试图躲避的眼神，皱紧了眉头，“到底出什么事了？”

严令尘叹了口气，妥协地点点头：“也是。你这么敏锐。你不是之前发信息，问我为什么会去金水县调查吗？其实是......戴宁从一位旅者口中，得到了关于陈老师的消息。但......不是什么好消息。”

陶兮表情一滞，感觉胸腔里的心跳停止了几秒。香案上的蜡烛火苗摇曳跳动，光芒投射在她脸上，一半侧脸隐在黑暗中，只能看到那双眼睛里再难以掩饰的脆弱和恐惧。

看着严令尘那欲言又止，还满含不忍的眼神，即便陶兮在感情上如何欺骗自己，也无法战胜理智了。

她猛地扭过头去看裴镜，裴镜抬头看着她，也是神色沉重。

陶兮深呼吸调整着心情：“所以，他确实是来到了这里对吗？他在哪儿？金水县？”

“是的。这次去金水县，是一位叫罗世宇的人提供的信息。他现在应该在戴宁的保护下，回到现代了。他之前曾去过金水县，和陈玉珩共同生活了两三个月。罗世宇就是......”

“我知道罗世宇。”

严令尘点点头，却没再继续说。

陶兮看着他的眼睛，说出的话语调发虚：“所以，陈老师呢？”

“他......被杀害了。”

严令尘语气极轻，但在这沉重的气氛里还是掷地有声，他的眼神一直没离开陶兮的脸，随时注意着她的情绪变化。

陶兮整个人像是被冻住了一样，脸上瞬间毫无血色。那双平日里总是冷静的眼睛，本就因为疲惫而充满的血丝，此时将双眼染得猩红。

殿内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被刻意收紧了。

“谁......谁干的？”陶兮隔了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严令尘他站起身走到贺晃面前，死死瞪着贺晃，嘴里却回答着陶兮：“这就要问贺晃了。”

贺晃早已被这死寂沉重的气氛吓破了胆，即便他再愚蠢，通过这几人的谈话，也知道他们口中的“陈老师”是谁。这起案件他参与其中，绝对的脱不了干系，即便想装傻狡辩，在这三人面前也逃不过。

他惊恐地看着陶兮缓步朝他走来，每走一步都好像踩在他剧烈的心跳鼓点上。这个一直平静的女孩，此时满眼猩红，呼吸急促，整个人像是亟待爆发的火山。

陶兮站在他面前，什么话也没有说。从背后掏出那把匕首，利刃出鞘，发出刺耳尖锐的金属碰撞声。

她用刀指着贺晃，语气冷硬不含一丝感情：“说。一五一十地说。”

昏黄寂静的大殿内，在头顶那冷寒如霜的刀刃的威压下，贺晃面如金纸，声音发颤着将自己所知的全部和盘托出。

凝滞的空气里只有贺晃说话时不断的大喘气声，和陶兮偶尔陡然加重的呼吸声。

“我......不是我杀的，是黄安，是黄安逼我的！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恨皮克希尔的研究员，凡是得到研究员的消息，他都要前去追查，然后杀害他们。当时我走投无路，在他手底下做事，他就派我去探听消息，因为研究员都是现代人，他不便让古代人去做。有一次他得到了消息，说金水县有两个研究员，就派我去探听一下。

“我在金水县找了一个多月，终于在一个叫香山村的地方找到了......陈玉珩和陶青。他们在那里隐居了三年。我就假装是偶遇的‘同胞’，他们知道我也来自现代很激动，在他们家待了几天......摸清了他们的情况，我就找借口说要离开了，然后将消息报告给了黄安。

“——至于他们的死，真的不是我干的！这些都是黄安去做的，在杀了两个研究员后，第二年他就自请到金水县任职，托胡廷瓒给他弄了个差事。他怎么杀的我真不知道，他是个疑心重的人，我只乖乖照办他分配的事，多余的事我一点也不敢多问。”

陶兮深呼吸着，对严令尘说：“是不是应该告诉我，你们为什么去金水县了吧？”

看着她猩红的眼睛里压抑不住的愤怒和悲伤，严令尘没敢直视她，移开目光，将事件原委缓缓道来。

戴宁在西北时偶然发现了一个旅者。在戴宁遇见他时，这位旅者正和西北戈壁里的诸多居民一样，皮肤黝黑，嗓音粗犷，在集市里高喊叫卖着。

因为天气炎热难耐，这里的人多半坦胸漏乳，那人也不例外，他赤着膊吆喝着，见戴宁朝他摊位走近，热情地站起来向他展示着货物。

而戴宁一眼便看到了他胳膊上接种天花疫苗的痕迹。

这种疫苗早在本世纪初因为天花被彻底消灭，便已经停止接种了。然而60年代的那次战争，不仅打垮了几代人的经济，还有某些丧失人性的战争狂徒偷盗病毒样本，并再次开发将其投入战场。致使那场战场死伤极为惨重，许多早已灭绝许久的病毒疾病肆虐了整个星球。

战后的人们费劲千辛万苦，终于才遏制住这蔓延趋势，并重新接种起了这些疫苗。

戴宁向其表明了身份，那人似乎对同为现代人的他极为敏感，在得知戴宁也曾在皮克希尔任职时，他才放下了警惕。苦笑着向戴宁说明了一切。

西北这么苦，为什么还要来这里呢？自然是因为，他在其他地方没有生路了。

此人名叫霍贤，和陈玉珩、陶青一样，都是皮克希尔镜桥项目的研究员。事件发生的当夜，他就在基地里，和许多研究员一起照常维持着设备运转。岂料爆炸发生，基地内一片狼藉，他本人也被随机产生的传送门卷到了这里。

刚来时便碰上这个世界几十年一遇的洪涝灾害，险些命丧当地，最终侥幸还是活了下来。霍贤身无分文，无家可归，只能沿着楚江右岸一直顺流而下，希望能到那繁华之地求取生路。

在一路北上时经过金水县地界，饿昏在地上，被一个村民救下带回家里，在村里惊讶地发现了自己曾经的同事，陈玉珩和陶青。

陈玉珩和陶青彼时也是生活困顿，他们都在事故中不幸受伤。陶青颅脑受损，智力退化到小孩子的程度；而陈玉珩在爆炸中失去了左腿，只能拄着拐杖，行动艰难……

陶兮听到这里已然支撑不住了，就近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竭力调整着呼吸。

“陶兮？”

严令尘当即住了口，朝她投去了一个满怀担忧的眼神。她的状态太过糟糕，在场的人都看得出来她在拼命压制着自己的情绪。

“你要是……”

陶兮打断了他：“继续说吧。”

“……好。”

霍贤在金水县生活了一段日子。起先大家都期望着基地设施重修后，传送门会重新打开。

然而到了第二年，第三年，便渐渐的失去了耐心了，有几个同样被传到这里的研究员，纷纷离开了这里，寻求出路寻找线索。

霍贤自觉愧疚，无法再待在陈玉珩这里白吃白住，便也向他提出离开。

在外漂泊一年之多，再次途径楚江时，霍贤想顺路探望，结果从村民口中得知，陈玉珩、陶青所住的地方，不久前刚经历过强盗劫掠，他们二人不幸被杀害，已经不在人世了。

他因为怀疑去求见当地官员，岂料那位县令黄安居然也是现代人，正当他欣喜之时，夜晚却有几个强盗模样的人潜入他的住所，意图不轨。

好在霍贤因在外奔波，性子警惕，身体强健，在混乱中得以逃脱，九死一生。

同是研究员，同在金水县遇到劫杀，这让霍贤确信必有蹊跷。由此他开始了逃亡，向人烟稀少的地方而去，就这样漂泊到了西北。

严令尘的讲述到此为止。

陶兮陷入良久可怖的沉默，面如死灰，双手死死握着拳。她似乎忘记了悲伤，还在逼迫自己用理智去接受这个事实。

她脑海里全都是陈玉珩的身影。他才三十八岁，娃娃脸，长了一张俊秀温润的脸，凡是见过他的没有不称赞他好看的。他还曾是首都科技大学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导师，是天之骄子，在学术上的成就许多人一辈子都比不过。

他还那么年轻，还有许多未完成的事，还有一个尚未实现的梦想，甚至连恋情都没来得及鼓起勇气亲口告诉陶兮。

他经常和陶兮聊天，想辞去公司研究员的职务，想登上那艘引弓待发的星际飞船，去体验一下漫游于星海之中的感觉。

这是他从小便深刻在心中的梦想，即便被那场战争埋没，也依然会在记忆的角落里熠熠生辉。

时间在这死寂的空气中流逝，直到那蜡烛即将燃尽前蓦然放大的光亮跳动着，刺得她本就酸痛的眼睛越发生疼，她才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脸。

不知什么时候脸上已有几道泪痕了。

天气炎热，注意空调别吹太多，前两天吹多了偏头疼犯了，还闹肚子，哎，易碎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