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荼一下飞机，就见到了孔美溪。

她像是才从加班现场抽空跑出来一趟似的，怀里插|着个白板，胸前横着一个平板，两只手正在霹雳吧啦打字。

年荼盯着那块很像从办公室顺手带出来的白板，看了好一会儿，确认上面写的是自己的名字，才转头看向一旁的工装丽人，试探开口：

“美溪？”

“孔美溪？”

孔美溪这才从会议里抽身，看着眼前穿着夏季冲锋衣，带着丛林帽，脖子上还挂着个U型枕的女孩，惊讶又激动地喊了一声：“荼荼！”

两人隔着栏杆认亲，孔美溪发自内心地疑问：“你不是在丛林里当野人吗，怎么还这么白白净净？”

年荼对这样热络的社交方式还有些不适应，尴尬笑笑。“啊……没有啦，你还在忙吗？”

“不忙不忙，让他们去死吧。”

孔美溪笑嘻嘻地把平板塞进挎包，伸手要牵年荼的行李。年荼赶紧摆手，“我自己来，我们现在就是去你工作室？”

“对，丁文要吃人了。”

坐上车，孔美溪一面启动一面解释：“你既然来了，我就不给你保密了，等会儿回去先签个协议，然后就开项目会。上周我那两个新来的拟音出差去了一趟南极——现在这个季节，别的地儿也不够冷是吧，采回来的素材没几个被通过的，车旅费白瞎不说，项目进度也给我耗剩一个月了——”

孔美溪之所以停止吐槽，是她手机笃笃笃响了。

她冷哼一声，扣掉电话，“看了没，阎王爷来催债了——丁文就是有病，他难道不知道需求定下来是不能改的吗？”

“你冷静。”看着有些陷入疯狂的美溪，年荼只好干巴巴的劝说。

“也对，别吓着你。”孔美溪吐出一口浊气，冲年荼露出个笑脸。

车子驶上高架，一路飞驰。

年荼靠在车窗边上，窗外是倏忽而过的观澜城市夜景。

她低下了头。

……

孔美溪工作室是一座独栋小楼，到的时候晚上八点钟，大厅灯火通明，年荼特地往员工工位上瞅了瞅，没几个人在。

“都在棚里。”美溪说道，领着年荼往曲折幽深的走廊走去，这里空调打得极低，年荼一进来不禁打了个冷颤。

孔美溪就像一只骄傲的龙在展示财宝，指着路过的房间依次介绍道：“这间是录音棚，这是ADR对白录音棚，拟音室在地下一层，二层是预混棚——”她推开一个房间门，“他们都在这儿，进来吧。”

年荼注意到门牌上写着“母带制作/质检”字样，装潢是深蓝色，墙上安着屏幕和音响，地上摆着一张会议桌，不大，或站或坐挤了十来个人，有穿夹克配西裤的，有穿T恤花裤衩的，还有裹着小毯子戴颈枕的，总之社畜气息浓郁，靠衣着压根分不清岗位和身份。

他们三五个凑在一起，对着剪辑软件交流，一旁笔电上显示的是需求文档，正在被人在线协作修改中——显然它就是令孔美溪焦躁发疯的罪魁。

年荼的加入并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她被孔美溪按在一个空的位置上，递上一份保密协议。

因为来之前已经说过了，所以年荼只是阅读两遍条款，就签上自己大名。

不过，也正是因为签下这份协议，她才知道孔美溪接手的项目竟是《雪山救援》——也就是李疏去年冬天拍摄的那部电影。

丁文，怪不得她在车上就觉得名字耳熟——

“为丁文干杯！”

“感谢丁文儿。”

“荼荼，”美溪的声音让年荼回神，她推过来自己的笔电，登录上云网盘，“这是定剪过的片子，你快速看一下。”又拿来一叠文稿，说是声音分镜表。

年荼了然，戴上耳机进入工作状态，对着分镜表看完了定剪片，对电影剧情和导演需求有了一个大致了解——不过，她也不确定，因为摘掉耳机，她听见孔美溪正在对着一个人发飙：

“你自己说你要的是时速60英里的暴风雪，我们采集是掐着天气预报的点儿录的音，你现在怎么又说不对了？”

“你聋吗？空旷的山谷和平原上刮过的风声是一样的吗？而且我现在质疑的是你流程上的问题——我说了，别直接从剪辑师那里拿AAF或OMF文件，那已经是人家转过码的！对于你们声音部门来说，这是一手原始素材？”

“剪辑给的就是这样的文件，而且行业流程上都是——”

“那你就去沟通，另外别跟我提行业流程，现在国内有成熟合理的流程吗？我丁文的电影和他们那些一样吗？如果你还是改变不了思路，咱们合作不了！”[注①]

“……”

孔美溪跟丁文大吵一架，坐回年荼旁边，年荼问她：“现在丁导不满意的地方是哪里？”

孔美溪平复心情，说：“挺多的，不过你的部分是环境音，你也听到了，他要求非常高，这当然是好事我也认同，可是也太奇葩了，他的耳朵简直魔鬼——我们也去了山谷，我们不是没去。他实际的意思是，南极不对，跟他拍摄的时候他听到的风声不一样！可已经7月份，人家那里苔原都绿了，我上哪儿给他变一模一样的雪山去！我把太阳掰下来？”

“当初他拍电影的时候没有采集同期环境音吗？”

“你问对了，他当然有采，可是他这个人倒霉嘛，拍戏遇到雪崩，有两台设备丢了，好在工作人员都没事。”

“雪崩？新闻上不是说那不就是一场暴风雪嚒？”

“当地新闻不准，剧组也保密——你也知道？”

“……我是看娱乐新闻看到的。”

“可不是，当时国内传得沸沸扬扬，都说李疏遇难身故了！哎呀不提不提，你快帮我想想办法！”

“办法很简单，”年荼从自己行李箱里拿出自己的电脑和硬盘，“凑巧的是，丁导拍摄地方我冬天时正好去采集过环境音，而且一连三年都去过，有加过音效的，也有一些原始的素材，他的需求应该都可以满足。”

孔美溪呆滞两秒，看着年荼打开电脑，找到文件，把耳机戴到她头上。

年荼：“你听听看呢。”

孔美溪听了几个，立刻起身去叫丁文。

丁文绷着脸走了过来，戴上年荼耳机，点着硬盘里的文件一个一个听，他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问：“你是做什么的？”

年荼认真盯着自己的笔电屏幕，直到被孔美溪戳了一下后背，她才意识到丁文是在问自己，忙说：“环境音采集。”

其实她什么都干，各种皮毛都会一点儿，但是她不想解释那么多，免得被盘问。

她有些理解那些面试者的心理了，忐忑。

她又拧过头打量丁文，李疏说他是他的伯乐，可现实里伯乐先生的脸上除了不曾修整的胡子就是呼之欲出的燥郁，让人很是怀疑他是否有本事慧眼识人。

“干过音效吗？”

“哦，做过一点。”

“什么作品？”

这就是面试吧，年荼从脑海中搜索一下，说出两个片名。

房间里众人嘈杂的讨论一刹那静了下来，纷纷看着年荼，有菜鸟编辑问她说的是谁，被大佬科普：“国际纪录片大奖屡次获得者！”

丁文也拧头看了年荼一眼，有点惊讶她的年纪，她看起来才毕业，别是唬人的吧，这么想着，他拧头看向孔美溪。

孔美溪却沉浸在快乐之中，她显然发现了丁文对年荼的硬盘很有兴趣——这太难得了，暴躁浣熊竟也有平静下来的时候——因此，她没没有注意到丁文询问的眼神。

丁文摘下耳机，对年荼道：“那你现在把这几场音效做出来，等会儿我听效果。”

年荼没应声，对孔美溪说：“如果你们满意这些环境音的话，我想我们可以签一个版权售出合同，买下我的硬盘，这样就不需要我了对吗？”

反正这间工作室总不能缺会制作音效的大佬。

孔美溪眨眨眼，她当时请年荼救场的时候也提过这个，如果丁导对年荼的素材满意，年荼可以只卖素材不用参与项目制作。但是她看着丁文，又看着年荼，实在也舍不得放这个灭火消防员离开。

“荼荼，你再考虑考虑——”

“你当这份工作是什么？”丁文却率先发难，拧头看着年荼，这姑娘没上过班也没跟过一线导演的组吧，冷笑：“这是电影，是艺术！技术在艺术追求面前算个什么？谁都能上手练两下？进度被你们耽误的还不够？”

浣熊又暴走了，房间里没有一个人出声，等着他发完脾气。

年荼她搞不懂丁文为什么突然发火，和孔美溪小声说，“我有些累了，我想回酒店。”

“哦，好好！”孔美溪不愿让战火殃及年荼，连忙答应，丁文却炸了！“孔美溪！你还要不要干活，前期后期一千多个人，都等着终混监听呢！”

他怎么又朝美溪发难，年荼不得不转过身，平静地对丁文说：“除了卡拉瓦乔，还没有谁能用暴躁孕育艺术，而且我建议丁导最好去医院检查一下甲状腺。”

丁文：“……出去。”

年荼提上行李就走。

*

孔美溪一阵风似的从质检室刮出来，追上年荼，道歉说：“荼荼，我送你回酒店，丁文就是狗脾气，你别搭理他，他正常的时候也不那样，不过你最后那句话实在是怼得太爽了，你没看见他脸色，狗屎一样！”

“我没有怼他，我是真心建议，而且我也没生气，我自己打车回酒店，你赶紧下班回家吧。”

“下什么班？早了……我还是送你回酒店，等会儿回去加个班。”

“啊？你这也太拼了。”

“时间紧嘛，都这样，所有的项目光是吵架，也就是确认需求推翻需求阶段，就能耗没一半时间，剩下就得赶工咯。”

“这流程的确有问题。”年荼一针见血地说。

“是，所以有时候丁文说的也没错。但没办法，国内大多项目都这样，甲方需求变来变去，乙方没头苍蝇似的赶工，欸不说这个，换个话题——我偷偷告诉你，丁文是真的有病！”

“啊？”

“他性冷淡，不孕不育！”

年荼憋着笑，看着孔美溪煞有介事的神情，想问你怎么知道，但又觉得冒犯。

不过很快孔美溪自己解开谜底：“你知道为什么？他每次监听，都是这句口头禅：不行，没感觉……不行，还是没感觉！”

“哈哈哈！”

看着年荼笑倒在副驾驶，孔美溪这才满意。

作者有话要说：注①：本文中关于音效剪辑的知识（认知）均参考网络相关人士科普，有写的不对的地方还请懂行的读者朋友不吝指教，谢谢！感谢在2024-04-29 15:43:52~2024-05-02 16:49: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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