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修简单但大气的四骑马车车辙轮转，咕咕噜噜行驶在粉饰平整的路面上。

今日是昌黎城城主一家的大喜之日，黄东城主府上的大公子喜迎新妇，男才女貌又是青梅竹马，简直是天作之合。

王都连日里动荡不安，人人自扫门前雪，可是如此惨淡凝重的气氛却半点没影响远在西边的昌黎城，此地被黄氏宗族把守百年有余，早就成了一方天高皇帝远的土霸主。

新任的王储殿下传了口信要进城，也不知道她这千里迢迢一路南蹿北跳地究竟是想干些什么，但观她染血徽旗背后追溯的绵延大军，竟不知她这是来视察民情认人脸走情面，还是来兵临城下攻打他们昌黎的了。

王储有令，昌黎自然不敢不从，但进城可以，昌黎地界狭小，外边这些整装待发的军士们辛苦了，大可原地安营扎寨，等待大家伙从城中带些营养供给，好生尽尽地主之谊。

殿下点头应允，轻装上阵，只带了一队二十来人的近卫军，便换上了临时征用的四骑大马车，当然给报酬了的！

进了城中才发现到处张灯结彩，好不喜庆。

舒令仪毕竟孩子心性，一旁随行的杜蓉女官见了，便笑着给前来接引的使者塞了一串下等灵石：“城中好生热闹，我们这初来乍到的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好事，莫不是哪家的小姐公子喜结连理，哈哈，待会储君也许能去一道儿喝杯喜酒呢？”

使者掂了掂袖中灵石，脸色的褶子笑得和菊花一样灿烂：“哎呦哎呦，这可是荣幸之至啊，女官不知，我家大少爷与清河王家的大小姐两情相悦，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在前，自然是顺顺利利迎来一桩金玉良缘了。”

杜蓉点点头，跟着附和称赞了几句。

不多时，派去打探消息的使女也回来了，悄悄上前汇报了情报：“打听清楚了。”

“那黄政行要与清河的王华玉小姐联姻，说是青梅竹马，不过也是政治交换，王家的盐矿是许多人都眼热的，这一代子女不成器，又逢政局大变，自然得找个依附。”

懂了，又是个卖女求荣的“老牌贵族”。

舒令仪轻嗤一声，懒得再发表些什么意见，这种恶心事她见得多了，甚至不久前她那位好继母才在金銮殿上让她自主“择选”一个佳偶，“快快乐乐”地过完这一生。

她不想要这种生活，所以舒令仪选择了反抗，但她也清楚地知道，在荆州，不是所有女人都能有选择的余地。

面上残留着恐怖刀疤的临冬姑姑候在一旁，身上还穿着初见是那一身朴素单调的短打补丁衣，但神情已然平和很多，反身握住了神色焉焉的小王储的手：“殿下不必忧心，我们此行，不就正是为了解放她们而来的吗？”

舒令仪弯着眼睛笑了一下，她掀开木帘一角，看到了房前屋后窗台下，那些影影绰绰的影子。

这些看似纤弱的影子的主人们在等待，在观望，在期待，在衡量，在抉择。

而舒令仪要做的事是，扬起旗帜，呼唤同盟，驱逐黑暗，迎接光明。

天色渐晚，泥沙般昏黄的颜色倾倒在天幕上空，给潮湿闷热的氛围环境洒上一层肃杀之色。

王储殿下的马车刚巧与骑着高头大马亲迎新妇的黄大少爷一行人撞上。

两方人马横档在宽敞阔气的黄城主府大门口前，谁也不让谁。

“这…这是…”

听了满头大汗跑上来的小厮的汇报，气氛一时分外焦灼，黄政行一时半会儿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又怕扫了新王储的脸面又担心误了吉时，在众目睽睽之下竟急得脸都憋红了。

舒令仪依旧保持着微笑，好整以暇地端坐马车之上，她不开口，整支车队别想移开半步。

这是她给昌黎的第一个下马威，此间城池富庶和平，又通各地商道，很是繁华热闹，又因为身处荆州腹地保护严密，兵匪争乱向来惹不到这处而来，以往的法子和经验是半点作用起不了的，只能智取。

一柱香的时间缓慢过去。

里头大宴宾客的黄老城主终于发现了不对劲，衣袍一撩，携着幼子家人匆匆忙忙赶来救场。

三方人马又叙了好一番人情往来，眼看着时刻就要过了先生掐定的大好吉时，那刚刚及冠的小少爷终于忍不住了。

“今日是我家兄长大喜日子，不曾想王储殿下忽逢而至，给了我等好大一份惊喜，只是门口人多眼杂，喜时将近，烦请淑女先行半步，稍后共进美酒佳肴，观礼赐福，如何？”

这便是服软低头的意思了。

一为舒令仪头顶上这份不大不小的帽子，王君尚有余威，谁敢对她不敬？二来一路走过，想必她的名字早已和着攻克城池解救女子的行为，在众女之言中口口相传；三则怕就是耽误了这未来城主的大喜之日，大户人家的娶嫁婚事至少要提前一年就开始筹备，任何损失都耽误不得。

为表诚意，黄治知小少爷甚至卑躬屈膝地上前了好几步，靠近舒令仪的马车后主动将保养得纤细修长的手伸出，静待她的赏脸。

这可算是个吸人眼球的大动作，谁人不知黄家的小少爷天资出众堪称人中龙凤？小小年纪就能筑基大成，有家族支撑在后，日后必定也能成为一代宗师，和他勤学勉政的大哥一道儿，定能再延昌黎百年繁盛！

只是小少爷万般都好，就是性格骄矜，为人自视甚高，常常不屑与“下等屁民”谈事说话。

这次他竟然主动承担起了责任，说了好一番情理皆宜的场面话，又拉下脸来向王储殿下致敬谢礼，细心搀扶她上下马车，送上笑脸与导游，如果需要她还能得到更多体贴入微关怀备至的协助…种种事迹，如何不叫城里这些看着他长大的祖老宗亲们泪流满面，直呼“孩子长大”了？

一时间围观人群议论纷纷，全是对黄小公子的赞扬与舒王储的不解和嘲讽。

果然是个女子么？半点上不得台面。

舒令仪依旧纹丝不动，甚至还有闲情逸致透过狭小的帘幕缝隙，向周围因她而来聚集在一起的女子们点头示意。

待到气氛终于烘托到一个群情激愤的程度，主家人脸色黑如锅底，黄治知小公子脸色的笑意都要僵持不住之时，装修俭朴的四骑马车终于有了动静。

先是下来一位三十余岁的成熟娘子，扎着干净利落的团髻，样貌温厚老实，看着很是好相处的样子。

只不过她看也没看伸着手的黄治知，指挥着随行侍从端了矮凳便自行下车站立，只对小公子不冷不热的点了点头。

人群传来一阵阵嘘声。

黄治知刚要发作，眼看着马车里又有了动静，也只好再次挽袖弯腰做搀扶状，这次总该理会他了吧？

并没有。

走起路来虎虎生威的临冬姑姑甚至都没往黄治知这边看一眼，自顾自地往对面的另一个方向跳了下去，与杜蓉娘子一左一右，刚好凑起一个两方保护姿态。

喝倒彩的人们开始陆陆续续走了，这方热闹着实没什么意思。

正在这个当口，绘着竹兰的马车帘布掀开，那位传说中的舒令仪王储殿下抬着下巴扬着眉，终于在众人面前正式露了面。

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

“我不喜欢你说话的态度，你是臣我为君，搞清楚你的位置，不入流的谋士。”

“你！”黄治知勃然大怒，刚开口一个字却又被舒令仪压制了下去。

“不必多言，我并不需要任何人额外的辅助，这种搭把手弯个腰的‘帮助’实在很是虚伪，没有必要。”

“我为王储，自然该先行一步，新人们稍后再入门，我会亲自为她们主婚，聊表悦赞。”

她在阐述事实下达命令而不是用疑问或者反问，半天没给黄治知发挥的空间。

一行人雷厉风行地安置好车马，在慢了半拍反应过来的黄家人并其余士族商贾之流的“欢迎”中正大光明进了城主府门。

黄家兄弟俩一口银牙都要咬碎，两句话就将原本跌至谷底的局势声誉逆转，此女方前是故意的！

但此时此刻这么多人在围观着，他们自然不能露出半点其它心思来，正如舒令仪说说，她是在金銮宝殿上被诸位辅政大臣和王后都承认了的实打实身份的王储殿下，黄家为臣，王为臣首，不敢不从。

在转进大殿前，面无表情的临冬姑姑停顿了一下脚步，在拐角处意味深长地看了那装修豪华的大红花轿一眼。

在五州常会看见这样一种比喻，将峨眉臻首的女子比做薄匀脆弱的青花瓷，美人如瓷洁，彩云易散琉璃碎。

可是，我们不妨往深处想想。

这种比喻的言外之意难道不是把占子民中一半性别的女子们纯粹视为没有主见、头脑简单、身体柔弱、依附于桌台或者高架、不能对自己行为负责的“花瓶”么？

女子和瓷器一样，都是脆弱的、需要被他人加倍保护、额外小心的物件。

“淑女先行”这种虚伪的礼交礼节背后所要表现的也正是这一深层含义。

有手有脚，为何非得等待旁人来搀扶服侍？若说凸现身份高贵，那么为何男性掌权人，譬如王爷侯公家主之流便可以自由随性地上下搭乘马车舆轿？

若一个身心健全的男子做“女儿家姿态”被人扶上搀下的，恐怕要招来他人耻笑：这种额外的特殊的殷勤照顾恰恰是她们的身体被特意豢养的孱弱的证明，是一种暗示但明摆着的侮辱，而有些被驯化了的人却将其称之为“尊重”。

舒令仪不需要这种尊重。

吉时已到，新人缓缓入场行礼，在喜婆声声祝贺中，被安排在主位的舒令仪叹了口气，认命地跟随着指引登上了高堂祠位之中。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按理来说她比黄老城主身份还要高上那么一阶。

她正一个人坐在那儿神游天外呢，忽听一阵喧哗，定睛一瞧，原本随侍她左右的官员们原被舒令仪留在席间，此时却不知为何聚集在了一起，和对面一群富家打扮的子弟们吵了起来。

修士的良好身体素质让舒令仪一下就听清楚了原委。

最前头那个大少爷吊儿郎当地想来搭讪，找回刚刚被舒令仪卸下的场子，不过女官们并不吃他这一套，依旧在干自己的事情。

大少爷面子上挂不住，便开始奚落起随行的这一二十个人来，言语间用词刻薄辛辣，特别关照了面上留疤的临冬姑姑。

此次同行的一名医官好脾气地听闻他的一通鬼扯后，只做了一个动作。

因着还在发育，她是舒令仪带过来的随侍中个子最矮小的那个，外表也秀气，看着弱柳扶风小意温柔，是临冬姑姑因战乱而抱养的孩子。

陡然听见自己的母亲被如此刻薄下流的话语侮辱，她只冷笑了一下，然后上前一步，以一种刁钻的角度一脚踢翻了纨绔少爷半倚坐着的靠椅，在对方猝不及防吃了个大马趴的同时劈身夺过一壶绿蚁酒，从上到下毫不留情地浇了他一身。

大少爷打理精致的头发衣装登时变成了落雨天的黄毛猴子。

医官把银制酒壶狠狠往来人头上砸去。

“凭什么要我捂住耳朵？”

“冒犯了我们的人，我就要撕烂他们的嘴！”

杜蓉女官和临冬姑姑前面出现过的，小宝们还记得吗，洛阳纸贵那里！

文中“淑女先行”就是“女性优先”的意思，里面的一些思考参考了《女性与社会权力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