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弟弟而言，学校意味着嘲讽、侮辱、打骂。他在这里得不到任何正面反馈，只有众人的嘲笑和嫌弃。

“哑巴”、“蠢货”、“好臭”、“脏东西”等等标签化作箭头，深深地扎入紫色小人的心脏，鲜血淋漓。

“毕自成，我在和你说话呢！听见没有！你是哑巴吗？”

“毕自成，你都不洗澡的吗？一股垃圾味，好臭。老师，我要换位置！我不要和他坐一起！”

“毕自成，怎么一直在看窗户外面，很想出去玩吗？现在是上课时间，看黑板！”

“毕自成，你这也太邋遢了，看看你的手，脏的不成样子！头发里都有跳蚤了！走走走，先去洗洗。”

“毕自成，上完厕所要洗手知道吗？每天回家要记得洗澡……这些常识你的妈妈没有教过你吗？”

代表其他人的黑色棋子将他团团围住，每句话都如同刀光落下，在弟弟身上留下细微的伤痕。

他说不出一句话，慌张地后退，直到贴紧墙壁，慢慢蹲下身体，捂住耳朵，如同角落里阴暗生长的蘑菇。

其他的棋子融化成一团液体，令人窒息的黑暗如潮水般涌来。他避无可避，只能闭紧眼睛，努力缩小自己的身形。

“小成！”

纯白的光抽出利剑般的锋芒，势如破竹地切开重重黑暗，将他从绝望的深渊中拉出来。

是姐姐。

学校的地图很大，不同的建筑之间布满围墙与上锁的门。姐姐原本在最上方的教学楼，阳光普照，氛围美好，却看见下方的弟弟身陷囹圄。

她从高空跳下，纯白的肢体失去人形，如同展开的降落伞，又好似圣光从天而降。

下方的棋子发现她的存在，语言化作的利箭调转方向。

“你是那个邋遢鬼的弟弟？难怪一身高仿，穿不起真的就别碰瓷。”

“成绩好又有什么用，一点都不懂事！你弟弟都脏成这个样子了，还让他来上学！”

“听说你妈妈又结婚了？你这是第几个爸爸了？你改口还真快，怕是连真正的爸爸长什么样都忘记了吧！”

“你爸妈是怎么回事？打电话不接，发信息已读不回。你作为姐姐，不知道你弟弟什么情况吗？”

一个个箭头在无暇的伞面穿开大大小小的孔洞，直到这张白纸变得千疮百孔，如同破烂的菌丝。

小小少女张开双臂，挡在弟弟的身前。

他仰头看见她高大的背影，纤细的身体布满他人留下的孔洞。可这些大大小小的伤口却透出彩色的虹光，弟弟的眼里骤然流下泪水。

被人欺负的时候，弟弟没有哭。被人护在身后时，他却再也忍受不了心中澎湃的眼泪，止不住地号啕大哭。

在姐姐面前，他是需要保护的孩子。

她牵着他的手，眼神坚定，一步一步走回家里。

所有的闲言蜚语都不能伤她分毫，女孩小小的身影看上去比任何一个大人都更可靠。

他们返回第一张地图。

窄小的住宅中，姐姐教他如何用肥皂洗手，如何使用热水器的喷头，如何在洗手台前踮起脚尖洗头。

弟弟人生第一次被这样耐心细致地教导，慢慢洗去身上的污垢，小声地说道：“谢谢。”

姐姐说：“不用谢，你是我的弟弟。”

父母迟迟归来。妈妈一甩皮包，坐在沙发上，指间夹着燃烧的香烟，烟丝如线，腾空而起。

爸爸有点不太开心，却不能对妈妈生气，眼角余光瞥到角落的弟弟，立刻大发雷霆：“你还傻愣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去煮饭！”

“爸、爸爸，我不会……”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如同愤怒的狮子：“不会不知道学吗？！我养你这么大，一点事都不知道帮我做，真没用！”

“叔叔，我去吧。”姐姐懂事地说道，经过弟弟身边时，忽然顿住，压低声音，“小成，过来。”

弟弟茫然地跟上去。

很快，客厅爆发出女人尖锐的骂声，与男人压抑的喘息声，伴随着什么东西砸到地上的巨大响声。房间内仿佛发生一场轰然而突兀的爆炸。

弟弟害怕道：“他们在做什么？”

姐姐却仿佛没有意识到客厅爆发的争吵，将白米倒入锅中，加入适量水，缓缓搅拌：“不用担心，爸爸和妈妈在交流感情。”

弟弟躲在门后，转动手柄，从缝隙中窥探客厅发生的一切，却看见妈妈被压在沙发上，爸爸高高地扬起手。

他太熟悉那个姿势，以至于身体比大脑先一步做出反应，整个人猛地冲出去，抱住爸爸的大腿。

“不要伤害妈妈……”

爸爸的手顺势转弯，沉重地落在他的脸上。

一声清脆的巴掌，叫他整个人仰倒落地，通红的半边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肿起。

妈妈起身整理衣服，目光复杂地看了眼低头的弟弟，而后偏过脑袋，从包里取出一支烟，夹在指间，点燃吐息。

姐姐从厨房里跑出来。她一句话还没说，眼泪先下来了，哽咽道：“叔叔，别打小成。他不是故意的。”

爸爸狠狠瞪了眼躺在地上的弟弟，骂道：“碍事的废物！”

弟弟捂着半张脸，仿佛从疼痛中获取力量，尖细的声音逐步拔高，嘴角尝到铁锈味：“我不想上学，我不要读书，我不要这样——”

爸爸的手掌逐渐变大，又是一声脆响：“你在说什么鬼话，我辛辛苦苦挣钱供你读书，你就这样报答我？信不信我打死你！”

“叔叔！”

“老毕！”

混乱的画面就此定格，四个人混乱地纠缠在一起。

妈妈纤细的肢体如同十字星，爸爸失去理智化作巴掌，弟弟蜷起身体好似蘑菇，而姐姐张开丝网——将整个家庭紧紧粘合在一起！

从姜茵的角度来看，眼前的四枚棋子构成一幅完美的构图。

——红色的十字星在画面中心延展，蓝色的手掌从下方捧起星辰，却又好像要揉碎它。

——紫色的蘑菇缩在构图的边角，佝偻身体，直不起腰。宽大的伞盖下是细短的菌柄，摇摇欲坠。

——雪白的菌丝如同眼泪或血液填满画面的缝隙，隐隐浮现出一张稚嫩而生涩的孩子的脸。

她的眼里涌现强烈的震撼。这个东拼西凑的家庭仿佛下一秒就会爆炸，呼之欲出的不安感比任何语言都更加生动。

毕自成伸出手指，触碰棋子：“妈妈的生活需要很多很多钱。”

十字星的中间张开满是尖牙的嘴巴，红唇开合，渴求更多。

“为了娶到妈妈，爸爸装作自己很有钱又很愚蠢的样子。”

蓝色的手掌佩戴着租来的名表，将一张张大红的钞票投入妈妈的嘴巴里。

“而姐姐明明知道这些，却依旧相信爸爸妈妈是真爱。”

雪白的菌丝如同强力胶水，将一家四口紧紧粘合，隐约浮现的稚嫩脸庞犹带着幸福的微笑。

毕自成：“这是一个病态的家庭。”

地图的第三格是医院。

弟弟坐在医生面前，局促不安地搅动手指：“我、我总是头疼，耳边像是有很多人在说话，但是我听不清，偶尔会看见一些奇怪的东西。”

“奇怪的东西？它长什么样子？”

弟弟怯怯地抬头，刘海遮住眉眼，目光颤抖。医生的脑袋是一个巨大的针筒，里面的液体不断翻腾，冒着细小的气泡。

他咬了咬嘴唇，避开医生的目光，低声说道：“妈妈总是长着一张巨大的红色嘴巴。爸爸的脸上长出很多蓝色手指……”

医生在纸上写写画画，表情越来越严肃。最后，他起身将弟弟送出会诊室，将爸爸妈妈喊进去。

爸爸愤怒地摔门，语气很冲：“他好好的能有什么事？都说了不用来医院，尽搞这些浪费钱的东西！”

他好像总是在生气。

妈妈看都不看他一眼，双手捏着小皮包，昂首挺胸，步履优雅，款款落座，好似在参加某个高层次的舞会。

弟弟坐在会诊室门口的椅子上，低着头，看着脚尖。脏脏的鞋子像是很久很久没有洗过，他记不清了。

姐姐姿态放松地站在旁边，拍了拍他的发顶：“以后你就不用去上学了。不过，可能需要吃很多的药。”

“小成，别害怕。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就像姐姐说得那样，他开始吃药。各种各样的药片和丸子，大大小小，款式不一，长的短的，多到必须要两只手才能拿拢。

而姐姐始终陪着他。

当他因病休学时，姐姐放学回家后，会将学到的知识全部教授给他，然后满脸笑容地说：“小成，好聪明！”

弟弟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夸奖，因为爸爸总是暴怒着大吼——“你这个笨蛋，这点小事都做不好！我要你有什么用！”

好像在他眼里，弟弟无论做什么都是错的。

弟弟总是在药品的苦味开始扩散前，就咽下药片。姐姐则会在这个时候，面带敬佩地说：“小成，好勇敢！”

大部分药品没有根据孩子的体型做缩小处理，过大的药片经常卡住喉咙。弟弟不愿意一颗一颗地品尝每颗药片的味道，总是抓起一把塞进嘴里。

因此，他每次吃药都很痛苦，但是只要姐姐夸夸他，他每次都有勇气咽下苦果。

爸爸更加频繁地生气，向家里的每个成员挥洒怒火，包括从厨房路过的蟑螂。

——药品的支出与妈妈的花销导致家庭的赤字，他赚的钱远远不够添上越来越大的窟窿。

妈妈讥讽地说，无能的人只能狂怒。而爸爸目光沉沉地盯着她，阴森的表情如同恐怖片中的杀人狂。

家庭战争，一触即发。

努努力，看看能不能挤出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