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燃着的烛火烧到一半，偶尔发出噼啪的轻响。

那发了癔症的女子已经被几个慈安宗弟子制住，正坐在椅子上，被绳子暂时束缚住了手脚，嘴上也被塞进了一团丝布。许是刚刚闹腾得太厉害，这女子也濒于力竭，此时终于消停下来，只垂着脑袋安静坐着。

慈安宗弟子们见到纪鸣川走进来，全围上去，七嘴八舌地说着这女子怎样说了胡话，怎样挣扎，又是如何用木匣砸晕了值守弟子... ...

可纪鸣川并未像往日一般，颔首或微笑来回应他们，反而是眉头微蹙，扬手示意他们安静。

显然，他的这番反应也在那几位弟子意料之外，几人一时面面相觑。

“除了这些，她还说了什么吗？”自纪鸣川走入医馆后，他第二次问出了这个问题。

几名弟子都摇了摇头。

领头的弟子走上前，要帮忙取出塞在那女子嘴里的丝巾，抬手的一刻，又似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对纪鸣川道，“对了，大师兄，若说奇怪的话，我刚刚要捂她的嘴时，似乎隐隐约约听到她说...”

“说什么？”纪鸣川抬眼死死盯着他。

领头弟子努力回忆着，没注意到纪鸣川有几分古怪的神色，“好像是什么，别割她的舌头之类的...”

纪鸣川沉默了一瞬，出言喊住了那弟子，“等等，”

领头弟子去取那丝布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都先出去吧，”再开口时，纪鸣川神色已恢复如常，“我亲自来问她话。”

他想了想，接着补充道，“你们这半夜折腾，也着实辛苦，都回去休息吧，这里交给我。”

这话说的，俨然又是平日里那副温润体恤的大师兄模样。

几个弟子也不疑有他，一个个施礼道“辛苦大师兄”后，都转身走出了房间。

纪鸣川听到门在身后重新关好的声音，这才慢悠悠走到椅子前，居高临下地低头看着那女子。

对方应是察觉到了有人站在面前，抬头看过去，却在看清纪鸣川面容的一刻，瞳孔紧缩，重又剧烈挣扎起来，口中不停发出唔唔唔的声音。

只是，她似乎不敢直视纪鸣川的脸，只匆匆看了一眼后，便又慌忙低下头去，神情惶恐。

纪鸣川神色不变，只抬起手，施了个隔音之咒。如此这般，纵使有人就站在房间门外，仅一墙之隔，也不会听到他们在讲什么。然而，很明显，他并未发现房顶上瓦片被掀起了一片，更没想到这深更半夜会有人正趴在房顶上，不过，这就是后话了。说回眼前，

纪鸣川动作堪称轻柔地取下了塞在那女子口中的布条。

对方剧烈地咳嗽几声后，话还没说利索，便又开始重复，“求您别杀我，别杀我，别杀我...”

这次的反应比之前还要剧烈许多，语气中带着深深的恳求。

她的鬓发散乱，乱七八糟地糊在脸上，嘴中却还不住说着，“我不会说出去的，”

女子说着说着竟因恐惧而哭起来，她始终不敢直视纪鸣川的脸，视线只与他的衣领处平齐。

纪鸣川自始至终只平静地看着她，在听到她这句时，终于有了反应，

“你看到了吧？”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尾音却古怪地扬起。

“在那个小幻妖给你造的梦境里。”

那女子闻言，仿佛瞬间被巨大的恐惧慑住，整个人僵在原地。

良久，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颤着声道，“都是...都是那妖怪的错，一定，一定是他要抹黑您，我之所以砸了神像，也是受他控制，身不由己...”

“告诉我，你在梦里，都看到了什么呢？”纪鸣川打断了她接连不断的辩白。

“我，我...”女子嗫嚅着，却迟迟没有讲下去。

纪鸣川也不着急，只是定定站着，等她回答。

半晌后，女子才结结巴巴地继续道，“都是那些人，都是因为洪村的那些人，他们不敬神明，无法无天，不但，不但，”

“不但亵渎神明，还妄图...”

“也就是说，你都看到了。”纪鸣川打断了她，轻声下了定论。

女子整个人抖得像筛糠一般，“他们是活该，他们不敬您，您惩罚他们是应该的，”

“但是我，我一直...一直...”她啜泣着，断断续续道，“都是...您的信徒...”

“整个临水镇，都是您的信徒啊...”

“嗯，” ‘纪鸣川’应了一声，抬手轻摁在她的肩上，“我一直都知道。”

“王语琴，”

‘纪鸣川’语气轻柔地唤道。

那女子听到自己的名字，整个人如同彻底被定住，“您，您知道我的名字？”

“你是临水镇王家的次女，两年前嫁与镇中孙家。家中供奉神像，每日由你清扫香炉，你与丈夫每七日便会到镇上的神殿上香祈愿...”

‘纪鸣川’垂着眼睛看王语琴，“你祈愿所求最多，便是希望患病的母亲早日康复，希望能与自己的丈夫有个孩子...”

王语琴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泪珠顺着她的面颊流下来，从她的下巴滴落。她的表情十分古怪，好似崇敬又混杂着恐惧，这让她的五官也变得有些许扭曲。

“你一直是个虔诚的信徒，”‘纪鸣川’看着她，说着顿了顿，话锋一转，“只是，在无望之时，你的虔诚也曾动摇，”

“你不该去拜你不认识的神...”

王语琴听到他的后半句话，嘴唇也哆嗦起来，若不是还被绑着，看她的样子，几乎是要跪下给眼前的‘纪鸣川’磕头了，

“求您赎罪，我只是一时被蒙蔽，我母亲实在病重啊，是那妖怪，”她的脸上流露恨意，“是他化作修士的模样，告诉我只要拜他手中神像，便可实现愿望...是他骗我...”

‘纪鸣川’轻轻点点头，

“嗯，那妖怪骗了太多人，实在可恶。”

“他害你身患癔症，在梦魇中受割舌之痛，自当受到惩罚，”

‘纪鸣川’看着女子头发蓬乱，涕泪满脸的狼狈模样，眉眼间浮现出悲悯，

“你多年的祈愿，我今日可你替你实现。”

王语琴猛地抬头，浑浊蓄泪的眼睛因为惊讶而瞪大，她俨然已经忘记了什么不得直视神明的说法，脸上惊惧之余，又带上了希冀和难以置信的欣喜。

‘纪鸣川’挥挥手，捆在女子身上的绳子瞬间化成灰烟。

她连忙顺势虔诚跪伏在地，感激的话尚未来得及出口，便听得‘纪鸣川’继续道，

“作为替你实现愿望的回报，我只需你再次证明自己的虔诚...”

王语琴仗着胆子道，“请您明示，只要，我能做到...”

‘纪鸣川’欣慰地点点头。

“我知道你不会把梦中所见告诉别人，可是，你不主动说，或许会有人逼你，或许会有人用其他方法蛊惑你说，”

他单手握上了腰间佩剑的剑柄。

那佩剑在剑鞘中之时，看着与白日里纪鸣川所佩之剑别无二致。

“只有说不出的人，才能让我放心。”

‘纪鸣川’单手缓缓抽出了佩剑，先是一股黑色的雾气从剑鞘中涌出，待到剑锋出鞘，不似其他佩剑寒光照人，这却是把黑雾缠身之剑。让人无端联想起山雨欲来前，从天际压上来的如墨黑云，黑雾涌动着，带着种要吞噬所有光亮的不详气息。

王语琴直愣愣地盯着那把剑。

神明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语琴，我要你的舌头。”

明明是极其残酷的话语，‘纪鸣川’的声音却堪称温柔，眉眼间带着悲悯，此刻的神情当真和那堂上神像别无二致。

王语琴的眼泪已经干在脸上，她又哆嗦了起来，可是上身却不受控制地从跪伏的姿势直起，接着，手臂也抬了起来，她看着自己接过了神明手中的黑雾剑。

她张开了嘴，她想尖叫，喉咙中却发不出声音，她看着自己从未握过剑的手提着那把黑雾剑，剑锋离自己的舌头越来越近。

就在这时，毫无征兆地，一道电光霎时撕裂了原本晴朗的夜空，月与星都在那闪电刺眼的白光下隐去，这间狭小的屋子也被白光照亮，‘纪鸣川’的脸上还挂着那副没来得及收回的慈悲表情，在白光的映照下看着就像一张僵硬灰白的面具。

雷声带着摧枯拉朽之势，在头顶炸响。

她像是猛然被雷声惊醒，手中的黑雾剑掉在地上，发出当啷一声轻响。

‘纪鸣川’平淡悲悯的表情仿佛也被那电光劈开，其上终于难以维系地浮现出一丝裂纹。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伴随着王语琴的惊叫，从他脚下忽然窜起一团火焰，炽烈燃烧着，瞬间将他裹在了其中。

待到那火焰熄灭，纪鸣川的身体倒在了地上，取而代之的，火焰烧过的地方，站着一身墨绿色衣袍的身影。

那人的五官轮廓与纪鸣川的极为相似，完全就是纪鸣川那张脸中年后的样子。

这张脸终于在此刻，彻底和慈安殿上神像的脸重合在一起。

只是，屋中的烛火熄灭了，晦暗不明中，那张脸上除了微光照不亮的阴翳，再看不到什么慈悲神色。

作者有话要说：韶音很生气！！！！！

两个千岁老神在房顶上趴了两章了，是时候展示一下了！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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