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好。我会给他们带句‘好’的。”

听筒对面嘟声一片，黑蛇面不改色地盯着眼前墙上的挂历，对无人接听的电话继续说:

“这边不办婚礼，就请客吃个饭。对，就在21号。”

哪怕是和家人关系不好，身为城里人的何苏也毕竟拥有一双父母。这种终身大事他一定会打电话通知家人，更会带着几分希冀期待着和他们的重逢

“这样啊...你俩的单位又忙起来。嗯，我知道，我都明白。这种事我也已经习惯了。”

所以这样的他如果得知父母两人都没有办法如期到场，在这大喜之日也无亲属和他分享快乐，也一定会露出少有的悲伤一面。

黑蛇朝门外侧了一下身——还借住一旁玻璃柜门调整了姿势——又微微低头，擦了擦眼角根本不存在的泪，就为了能让不远处的小白花能清楚地看见他脆弱的那一下。

很多女人都爱强壮可靠的男人，不过她们更爱男人不经意流露出的脆弱一面。

他还特意加大手上的力度，只为了搓红眼眶，能让眼白等下能布满醒目的红血色。这样一会儿和小白花碰面时，能让他的悲伤看起来更加逼真。

“不来也没办法，毕竟工作要紧。”

就连最后一声告别，黑蛇也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着藏有颤抖的平静。悲伤至极还继续隐忍起来的男人，只将脆弱一面留给心爱之人的男人，任谁看了都会无比心疼。

只是想到接下来自己就能看见小白花为此生出的关心，黑蛇就有点高兴。

他也不是贪图小白花的关注，就是喜欢看见自己计划成功的结果。对于内心里越发强烈的兴奋，黑蛇给自己做出了这样的解释。

可他转过身一看，却发现小白花的眼睛根本没有看他，反而在跟一个身形有点眼熟的男人聊天。

俩人之间有说有笑，任谁从远处一望都能看出他们关系非同一般。当一朵残损的花瓣随着风落到小白花的肩膀上时，男人竟然还弯下身子替她拾起。

他的突然接近让小白花一愣，但也没有挣扎，只是继续着刚才的礼貌浅笑，还在对方起身之后又张嘴说了些什么。

似乎是感谢，也像是情话。

“抱歉..是我唐突了。你马上就要结婚了，我还突然离你这么近。要是被妹夫看见了，他要是误会了怎么办？”

程聪低头看着指尖那块已经渗出汁液的花瓣，满是歉意地诉说自己的懊悔。可他眼角末尾的光却没有从何苏身上离开，心中不断揣摩着刚才那一幕究竟能被他看到多少。

距离离着太远，刚才的姿势估计不会让他误会。不过考虑到自己现在腿上还有伤，太让人误会也不好。对方要是真发起火来，他容易跑不掉，被人揍。

“这有什么的？他要是真为这种小事生气，到时候我一定替你说他。”

小白花只当他说这些是故意逗弄自己的玩笑话。这段时间村子里的人没少跟她开这样的玩笑，因此她听了也就是听了，根本没往心里放，反倒是好奇起了这些花瓣究竟是从哪里飘过来的。

这些颜色又粉又嫩，要是能捣碎后涂到指甲上，一定特别漂亮。

“你这腿养得咋样了？”

不过她对他终究有几分生疏，这样的溜号也就持续了半秒就回了神。小白花拍了拍裤子，又拍了拍肩膀，开始好奇起程聪怎么突然出现在镇上。

程家没有牛，也没有车，除非是遇到要紧的事，不然不会在春耕季节离开小溪村。

“快养好了。我现在都能单腿乱蹦了。”

他还特意扔下随身带着的拐棍，在小白花面前单腿蹦了好几下，像是故意炫耀自己恢复得有多好。

“小心点，别摔了。”

她这句担心话才刚说出口，下一秒就立刻成真。程聪真的摔了下来，还径直往她的身上砸。也幸好小白花反应快，在他砸到之前就一手将他扶住，否则程聪这条刚养好的腿没准又摔出个好歹。

“谢谢你啊，小白花。”

其实小白花的手没等碰上他的衣服，这句话就已经脱口而出。小白花虽然疑惑，但只当是自己的错觉。

毕竟不会有人还没得到帮助就提前说声谢谢。

只是她没想到这一切都是程聪故意的，就连今天的见面也是他有意安排的结果。按照他的接下来的计划，自己就要皱起眉头疼得唉声叹气，然后小白花就会扶着他去几条街之外的医疗所检查伤口。

他早就事先打听过了。白春秀下午要去镇上开店的亲戚家帮忙，那个姓何的也会被她一起带去。现在白春秀人已经离开，想必何苏打完电话就要起身去找她，那么能带他去医院的人只有小白花。

再然后就是完美的二人世界。回村后他还能用道谢当做理由，拿着礼物去她家见她。

有婚约又能怎么样？只要功夫深，这天下就没有他爬不上的墙。就算结婚也还能离不是吗。

只不过让程聪没想到的是，他准备的感激话才刚说到第二句，整个人就被一双宽大的手掌强行拽了过去。

这发展让他微微一愣，反应过来后却也不慌，反而暗中一喜，只等待着对方的发怒。

这是他计划的plan2。如果何苏突然出现，就可以用他的醋意借题发挥。男人的占有欲都很强，更何况是热恋中的男人，可女人有时候最烦的就是配偶的胡乱吃醋。

“妹..妹夫？！你怎么会在这？”

而他要做的，只是用满是心虚的遮掩将白的扭成黑的。小白花是个傻的，她一定听不出来自己的解释有多别扭。

说这句话时，程聪看不清何苏脸上的神色，只能胡乱猜测他现在是在发怒，还是已经吃醋到那张漂亮的脸蛋都开始扭曲成一团。

他能明显感觉到对方拽着自己的手在用力收紧，每一下都带着难以遏制的怒气。回想起自己刚才的互动，以及摔下时肢体展现出的自然弧度，程聪觉得无论是哪个都可能让他误会自己和小白花背后有一脚。

这几年他在城里没学会别的，玩暧昧倒是有一手，准保这个没吃过猪肉的雏儿能气到浑身出错。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碰巧摔了一下而已。小白花妹子人好心，碰巧扶了我一下。”

他还不忘火上浇油，特意在碰巧那里强调一下。

只不过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何苏捏着自己的手在暗中发力，其中一只还专门盯着他的痒痒肉使劲儿——拧得他又痛又酸，表情扭曲得异常难看——表面却只是微微一笑，随和地对他说:

“你没摔到就好，其他都是小事。”

他还不忘趁机夸小白花一句，把小白花的随手一扶上升到“善良得就像南丁格尔，简直就是天使再世”。

这句话是前不久大队播放的电影里提到过的，当时就让小白花听得无比崇拜。此时听到何苏竟然这么夸自己，小白花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的同时，反而为此高兴得嘴角直弯。

“何苏你也真是的，总这么夸我。要是让别人听到了该笑话了。”

“怎么会呢？程大哥也一定会这么想。是不是啊，程大哥？”

程聪没有想到这人非但没吃醋，反而还借住他的话来讨好小白花。

可话已至此，他也只能点头说对。此时他的眉毛已经难受到扭成一团，可为了自己的形象，还得强忍着露出一个笑。

这该死的姓何的偷着掐他痒痒肉也就罢了，怎么还用指甲盖去挠啊！

现在他彻底明白这人也不是省油的灯。小溪村不大，这段时间俩人偶尔也会在村上碰过几次面。对于那个城里来的，程聪之前只当他是个没什么心机的大傻子。这种蠢货稍微一激就能露出不少破绽，要多好对付有多好对付。

没想到今天交手才知道对方也是个满肚子花花肠子的心机货。

“没啥事我就先走了，不打扰你俩。”

他自知情况不妙，连忙找借口想要离开。

何苏自然没拦着，小白花虽然感觉奇怪，但也只是任由他离开。不过今天她却难得聪明了一把，从程聪的落荒而逃中反应过来事情的不对劲儿。

她是快要结婚的人了，似乎不应该和其他男人关系那么近。

一想到俩人刚才身体都快贴在了一起，小白花就有点后怕，心想幸好何苏没为此生气。

可这样的庆幸也就持续了小半天，小白花又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不对劲儿:

等等，何苏为什么没生她的气？

“你没生气吗？”

临近黄昏，当被拉去干活的何苏终于赶回牛车旁，已经买好新布的小白花从正在整理的包袱中抬起了头，问了他这样没头没尾的一句话。

何苏一愣，随后立刻反应过来她指的是什么。

“我不生气啊。你不就是随手一扶吗？”

“你为什么不生气？”

她却不依不饶，又泛起了那股孩子气的倔强。

这时黑蛇终于意识到了小白花的不对劲儿——她这是在为他的冷静闹脾气。

其实这样的情况也好解决。

因为我对你特别信任。

我和你心连心，清楚你的心意，怎么可能生气？

我对你的爱愿意包容一切。

小白花这人虽然有些孩子气，但本质不是个不讲理的。黑蛇明白只要自己能找到恰当的理由，很容易就能取得她的原谅。

可是理由才刚在心中找好，他却突然灵机一动。眼睛一转，满是委屈地对她哭诉说:

“我也不敢生气啊...我可是入赘女婿，哪有资格对你生气？”

“我爸刚刚还在电话里嘱咐我，让我明白自己的身份。他说既然是自己选择的这条路，就要一条路走到底。入赘女婿怎么可以随便吃醋呢？我连吃饭上桌的机会都没有。”

这话被他说得有理有据，就连其中的委屈仿佛也是迫于现实的无奈长久积攒下来的结果。小白花听了后恍然大悟，却也大为不解。

她以为所谓入赘就只是结婚后住在她家，帮她家干活，以及孩子跟她姓。从来没想到背后还有那么多讲究。

曾经她也好奇问过白春秀，究竟什么是入赘女婿。

“入赘女婿就是入了白家的门，以后就是白家的人。这也就是新社会，只是让孩子跟你姓，要不然就连他姓何的也得改成何苏氏。”

当时的她听了后一脸崇拜，心想姐姐真的博学。白春秀对此也是洋洋得意，可心中终归带着几分心虚。

其实她也不知道旧社会的入赘女婿是什么样。

不仅是这小溪村，整个黑青山也极少有人选择入赘。这方圆百里都是穷人家，哪里有闲钱招入赘女婿？

她一想到过去高门大院里的女人都是这个样，所以也就默认入赘女婿是性别一换的深闺夫人。不过即便是没文化，白春秀也隐约意识到自己认知有误。

所以她也不忘在最后加上一句:

“你现在还小，剩下的以后再告诉你。”

如今小白花一细想，以为何苏嘴上说的就是白春秀口中未说的以后。

“都是旧社会的事了。我和你以后不会这样。”

对于何苏的话，她全都信以为真，还有些担心地解释了几句:

“你在我家可以上桌吃饭的，也不用改姓。至于孩子...这个得跟我的姓，毕竟是爹爹让的。”

见事情再一次被自己糊弄过去，黑蛇半眯着眼睛呵呵笑着点头说好。

“嗯，一切都听你的。”

反正这一切他都无所谓，只要她高兴，怎么来都可以。

只不过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件事小白花还当真了。回去后的她真跑去认真学习了什么是入赘女婿，还特意跑到村长家咨询了一下郑雅——毕竟人家是大学教授，懂得就是比他们这群农村人多。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看似严肃认真的郑雅听了这事后，竟然推了推眼睛，一本正经地对小白花说:

“你姐姐说得不对。入赘这事历朝历代都有不同的风俗习惯。黑青山本地的风俗习惯发展于原始时期的母系氏族，而改姓是父权社会的产物。”

“如果按照你姐姐的说法，那么小何同志不仅要改姓，而且还要给你多娶几个丈夫，这样才能保证下一代生出足够多的劳动力。不过这只是对父系社会简单的性别转换，真正的黑青山本土氏族不是这样的，甚至不会专门给丈夫一个身份，而是更强调同性别的母女姐妹的重要性...”

这一切听得小白花目瞪口呆。在钦佩郑雅真是博学多识之余，她只是从几个关键词中提炼出这样的内容:

身为入赘女婿的何苏应该给她多娶几个丈夫。

这种结果自然让她大惊失色。

这怎么可以！重婚违法啊！

晚上回家，她特意把何苏叫到后面的院子里，手指绞着发皱的衣角，试图模仿着白天郑雅脸上的严肃对他说:

“我们是新社会的人。我只会有你一个丈夫。无论你什么样，我都...”

说到这里时她终于找到了状态，随后顿了顿，用少有地郑重其事对他说：

“我都会按照相关法律法规，平等地、民主地和你离婚。”

黑蛇：？

这内容听起来有点熟悉。

他没有说话，等待小白花继续往下说。可她的嘴巴只是上下抖动了几下，之前努力扮演出来的气势就在瞬间垮掉。该说的话没有继续往下说，一看就是突然忘掉了本该背好的话。

看得黑蛇有些哭笑不得:

“这些是你下午学的吗？”

他已经想起这是妇女主任不久前带给小白花的宣传册子里写的内容。

“嗯...不过我记忆力不好，背了一下午也就勉强记住了一个开头。”

被人戳破让她再次难为情起来。小白花拽起何苏的手就想把他往厨房里带，希望用一顿晚饭让对方忘掉自己的失态。

“不过一般不都是会约定来生再见吗？”

他倒是没有反抗，只是嘴里还在继续说着自己的不满。

这种情况要说情话，而不是那些过于官方的场面话。

“可那些都是不科学的啊。怎么可能有前世今生？”

小白花听了后只觉得莫名其妙，明明他前几天还满嘴挂着什么封建迷信。

“就像黑青山上没有妖怪？。”

“嗯，对，就像黑青山上没有妖怪。”

这句话之后，何苏就闭上了嘴，什么话都没有继续说。

他知道如果自己借这个话题反过来问她，结果一定会得到一句满是爱意的承诺。

“如果世界上真的存在妖怪，那无论转生多少次，我都会爱你。”

小白花就是这样容易被看透的人，就像他之前随便用一句玩笑话就能得到她的认真对待。这样的人很好骗，所以只要更改过一遍她的记忆，她就会对自己编造的一切深信不疑。

这一夜就这样再一次走向了平静的终结。

可当他回到屋子里，再一次独自一人躺在床上的黑蛇却觉得心中空落落的。他又开始怀念缠在小白花身上入睡的日子，还隐约从自己的失落中品悟出来几分前所未有的苦涩。

是啊，她真的很好骗，所以也就彻底把他忘了。

她想要来生还能再见的，只是何苏一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