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隅然掂了掂落在椅子上的成对手掌，清晰柔和的浅笑缓缓散播开来，充斥在两把挨着的椅子中间。

他另一只胳膊死死地按着扶手，把他全部的情绪都注入到这只手臂，伸出食指落在林泽希的手背上，同样的操作，予以回应、认可。

这样的写字方式完全不需要眼睛的协助，但陈隅然还是一字一顿，一字一抬头，看向林泽希深邃而不幽暗的眼睛，追寻那抹清亮。

纵然手背上不会留下痕迹，但他仍要确保落在林泽希手中的东西是准确无误的，尤其是从他这里出发的所有。

这不再是执念，而是此后的日常。

陈隅然把掌心覆在手背上，挪至唇边在缝隙处留下一个吻，落下一个封印，它们就停留在两个人的手掌，它们的主人筑下了牢不可破的房间，共同完成这份倾注余生的约定。

消散与否，陈隅然一直在。

这句回应，简约却不笼统，它是陈隅然全部心愿的总结，是关于林泽希简单而不朴素的描绘。

这么柔情的时刻，陈隅然刚想拥抱一下林泽希，就被蒋林这个大喇叭给中断了。

“隅哥，知道你和泽希姐很恩爱了，但是你得让泽希姐点菜吧！”

“知道就好，长见识了吧，恩爱这方面的地盘是我们的。”

“隅…，姐夫，记仇可不是一个好男人的标配！”

蒋林把菜单转到林泽希坐的位置，端着手中的茶杯和江梦夏相碰，坐等陈隅然的反应。

“行，地盘归你们了，姐夫不跟你们计较！”

陈隅然已经着了‘姐夫’的魔，这一声让他慷慨大方的相让，蹭了蹭林泽希的胳膊，看着她还因为这个称呼而用菜单挡住的红了的脸，又小声地补充着：“我一点都不记仇，所以好男人非我莫属。”

“陈隅然…”

“好好好，慢慢点不着急，这的菜我都熟悉，需不需要推荐？”

陈隅然带着林泽希的指尖勾选屏幕上的菜品，什么凉拌苦瓜木耳、西芹牛肉、藕盒肉、香椿鸡蛋，一边点击选择，一边介绍它们的具体口感和辛辣程度。

一番操作下来，点了一半的菜量，林泽希刚想取消几个，陈隅然就握住了她的手指，“这是我们两个人点的，我们两个的选择。”

两个人会心一笑，林泽希勾了一下手指，又把菜单转回去。

“哥，你们点菜都这么腻歪吗？咱待会还吃饭呢，可别替我省钱，在这吃狗粮。”

蒋林把菜单递给江梦夏，一副没眼看的表情痛斥着陈隅然的做法，然后转身又趴在江梦夏的肩膀上，你侬我侬的选择菜品。

林泽希和江梦夏互相看了一眼，对于这种心智不成熟的争斗，她们把手掌挡在眉毛上表示有些丢脸，不愿意参与。

上菜的时候，服务员多送了两道菜和一个大果盘，那是菜单上不曾打印的，对此蒋林和陈隅然也没有大惊小怪，倒是兴趣盎然的给不明所以的江梦夏和林泽希概述了一下它们出现的原因。

‘小香串’和‘味佳丝’这两个是当初老板摆摊时卖的小吃，分量足，味道清淡鲜美，陈隅然和蒋林每次都会点来作为一餐饭的结尾。本来摊位就小，来的次数多了，老板也有了印象，会打个折，有时候甚至抹了这两道菜钱。所以，桌面上还会出现这些菜的顾客，都是留个回忆，也算是一路见证了魏老板的成功创业。

再次勾起那些质朴又苦中作乐的往事，才发现它们竟都成了回忆。

莫回头、向前走，这样的劝告在不同人的身上重复上演，渐渐演变成了六字真言，成为心中困顿不安时的引线，暂缓麻痹，重拾支离破碎的勇气，找寻尽头。

如今揽着林泽希的肩膀回头看，陈隅然也可以笑谈这些磕绊繁琐、重重迷障，可以云淡风轻、可以说一句，‘弱水可至千里堤，此路已达通明处。’

吃饭的时候聊到了蒋林和江梦夏的婚礼，定在了4月29号，那是他们第一次抛开网络线下见面的日子，对双方而言意义非凡。

那一天对于林泽希来说也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那是高考结束后她第一次在现实中看到了印在心底的、熟悉又挺拔的背影，而不是迷梦中精疲力尽地追逐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的、虚幻想象出来的化影。

录取通知书拿到后，张顺平陪林泽希聊了会儿天，都是一些老师对学生的期望和引领，还让林泽希照顾好自己，有任何困难都可以回来寻求帮助，他永远是这一届学生的班主任。

后来张顺平打算搞几个短视频，让金榜题名的学生重新聚到一起，分享一下自己的学习经验和备考方法、心态，并为学弟学妹们送上一段祝福，他想让林泽希也参与，便征询了她的意见。

林泽希看着老师准备邀请的名单，闭着眼睛深呼吸，用指甲抠着通知书的封边，碎屑掉落在她黑色的牛仔裤上，突兀又刺眼。

林泽希摇摇头，笑着说自己不适合这种场面，组织不好语言，容易拘谨。

张顺平知道林泽希平日里的学习模式，也了解她的独处和沉默，并没有勉强。

一个多月后，班级群里二十几条的VCR一条条从林泽希眼前飘过，每一个提示音都像是从手机里伸出的利爪，扯着林泽希的眼皮，生拉硬拽的疼痛感传到指尖，她鬼使神差地点开了手捧花束的头像所跟着的那条视频：

“学弟学妹你们好，我是陈隅然，很荣幸可以和大家进行交流。这一年我们会面对压力、遭遇挫折、失望碰壁，我们也会认清现实，脱胎换骨重塑自我。虽然这些话有些压抑，但它压不碎大家心中的目标和追逐的梦。这句话是张老师经常鞭策我们的，今天借花献佛，抢用一下他的口头禅。关于学习方法和调节心态，我分享一下自己的经验……”

林泽希看着视频中自信张扬、侃侃而谈的陈隅然，忍不住伸手去触碰那溢出屏幕的光芒。

那一天的陈隅然正少年，圆领白T内搭，草灰拼接休闲衫，还有一条藏青色的牛仔裤，和往常的阳光风有所不同，少了些活跃，多了份稳重。

不知是错觉还是眼睛蒙了雾，林泽希觉得那一身搭配衬得他整个人严肃又疏远，若不是白色的石灰墙，陈隅然恐怕只剩下一个圆点，看不到他的位置。

“最后，借用我珍藏的一句话‘水雾稀洒落雨霜，萌芽暗生长新枝’，一起祝大家笑看六月，旗开得胜，加油！”

林泽希指尖停顿，原本迷蒙的眼睛在这个穿透力极强的声音中变得更加模糊，那句珍藏的话只是经过半年的时间就全然变了样，再次出现，是沉默代替了微笑，诉说者变成了聆听者。

林泽希一遍又一遍地拉着进度条，“我是陈隅然，很荣幸……”直到同学群里多了上百来条信息，直到一起打工的同伴拍着她提醒物料员马上就要巡查到她们的清洗区，林泽希才闭上眼睛把手机倒扣在收纳盒里，麻木机械地用酒精布擦拭镜片。

椭圆形的镜片在昏暗的车间里依旧晃的林泽希眼酸，只是那里面反射的不再是她的脸，而是她眼睛里循环播放的VCR、是那个少年的身影。

视频的结尾，是陈隅然所考上的大学，在杭林市H大，是他喜欢的设计专业，那样一行字至此便刻在了林泽希的指尖，无论碰过多少酒精擦拭布的刮蹭，它都不会消退。

2016年，她第一次踏入了梦境中徘徊不前的校园大门，在蒋林和江梦夏相约见面的那一天，林泽希也见到了记忆里的那个少年。

同样的白色T恤、牛仔裤，同样挺拔有力、气宇不凡的背影，握着一个卷笔袋，迎着综合楼的阳光，小跑着进了挂着格物静艺四个大字的浅青色楼栋。

林泽希停下了散漫却沉重的脚步，搭在胳膊上的外套也堪堪滑落掉在了鞋面上，但她不想弯腰去捡，她的视线在那一刻只能追随到他的背影，再也没有一丝余光。

林泽希就像一棵速生杨，迅速扎根生长，挺立在那，静静的、默默的。

她看着玻璃门被推开、关上，学生人来人往进出不断，抬手向陈隅然即将被遮挡的背影挥手，林泽希没有发出声音，也没有默念，她不知道眼下的场景该说‘好久不见，陈隅然。’还是‘对不起，陈隅然。’，无论哪一句到了嘴边，林泽希只想苦涩地咽下去。

2014年夏天的背影，一直住在林泽希的身体里，他塌了些肩膀、落败无助。

两年的时间，他们都在成长、在失去、在拥有。

可是如果细化成具体，林泽希无法形容她失去了什么，是那双抱着盒子跃跃欲试的手掌还是渐行渐远的身影；她也无法描述拥有的东西，是独当一面的能力，还是较为完整的身心，它们太模糊了。

那一次，掉落的是外套，但捡起来的还有林泽希的勇气和念想，她在黄色路标线条处保持一个姿势看着浅青色的楼壁，任由心中的决定疯狂生长，牢牢扎根于此。

那一天推翻了林泽希所有的违心背愿，她骗不了自己，更无法揣着明白装糊涂麻痹自己，她无法掩饰心中被雨水冲刷过的心事，越是压抑越是逆生长。

把它们封存起来作为回忆，林泽希再也无法做到，在看到困住她脚步的身影、在望向那双拳握的手掌、她封锁起来的、试图埋葬的过往，就再也无法悄无声息的消失，她做不到！

饭桌上，林泽希碗中放着的莲藕早已凉透，筷子放在孔洞里手指却用不上力，那个数字一直在她耳旁打转，听着江梦夏和蒋林满怀憧憬的等待，林泽希喝了一口清茶，开口加入热聊。

“来你吃这块，那个凉了。”陈隅然帮忙出着主意，也时刻照顾着林泽希的饮食，把凉了的藕盒肉夹到自己碗里，换了块冒着热气的。

“好，你也吃。”

“对了，江梦夏应该也邀请你当伴娘了吧，蒋林也让……”

“嗯～嗯～嗯～”

陈隅然还没有说完，就被林泽希的手机铃声截断了，那边蒋林也叫着他到车上帮忙把给魏老板准备的杯具套装和茶枕礼盒拿上来。

“泽希，你先接电话，我马上回来。”陈隅然握了握林泽希划开锁屏的手，推着蒋林离开包间。

林泽希任凭手机铃声响动，看着轻轻合上的房门，又看了一下屏幕上的来电显示，这通电话在某种程度上缓解了她的紧张。陈隅然没有说完的那句话应该是蒋林让他当了伴郎，可是林泽希又该如何回应身为江梦夏最好的朋友，却不是这场婚礼的伴娘。

然而并没有神来之笔，解的了燃眉之急，应不住后续交流。这通电话从另一个角度也开启了新一轮的迷障，因为它的主人是林枫。

林泽希皱着眉把碗里的菜品吃掉，等到铃声终止，她和江梦夏打了一声招呼，晃了晃手机说要出去回个电话。

林泽希确实没有料到会在休息日再次接到林枫的电话，他把画板送还回来之后，的确有了很大的改变。

比如，林枫不会再舍弃直路绕到林泽希的工位上打个招呼；林泽希的桌子上也不会再出现冰袋、风油精这些小物品；他们两个除了工作上的签字汇报之外再没有多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