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瑟瑟缓步走了进来，见李承鄞坐在堂上，背后屏风绘着青色山水，笔墨晕染处风流蕴藉，和眼前穿着水墨色长袍的李承鄞相得益彰，衬得他如圭如璋，令闻令望。

不愧是赵瑟瑟年少时，便亲手为自己选定的夫君。

他从桌案上的书卷抬起眼：“赵姑娘，你来了。”

他放下书卷语调听不出任何情绪，一双黑沉沉的眸子扫过赵瑟瑟：“时恩说你有要事，一定要当面同我说。现在，你可以说了。”

赵瑟瑟福了福身：“翊王殿下，妾身冒然叨扰，确实是有要事相告。”

她亭亭站在堂上，蓝色裙裾柔顺地拂过榉木地砖，像一朵最适宜生长在上京城重檐斗拱和深曲回廊之中的宫花。

“如果现在，妾身请求殿下纳我入翊王府，我愿以赵家的军功与忠心为交换，殿下是否会答应？”

李承鄞默了默，身后屏风传来轻微响动，极其细微，只有他能听到，大约是小枫不小心碰到了什么，只轻响了一声，屏风后便又归于沉寂。

李承鄞看向赵瑟瑟，时光如流水，迢迢去未停，重活一次，上辈子那些不相干的人和事都被这辈子的流水淘尽洗净，剩下的都只是些遥远而模糊的影子。

所以李承鄞虽然十分憎恶赵瑟瑟两辈子丝毫未变的对小枫的种种设局，但归根结底，是由他而起，是他给了她希望，又给她绝望。李承鄞还记得上辈子站在冰冷大殿中，自己亲口告诉赵瑟瑟，对她从来都只有利用时，小枫那不可置信，又感同身受的眼神。

后来他无数次回忆起那个眼神，终于明白，那是小枫在物伤其类，她觉得自己就是第二个赵瑟瑟，他接近她是为了灭她全族，从一开始，也是利用。

可是小枫她听不到李承鄞的回答，她再也不会知道，上辈子的李承鄞，无论是顾小五还是李承鄞，都愿意为了小枫去死，毫不犹豫。

既然这辈子重新来过，李承鄞不愿意在小枫面前再次重蹈覆辙，第一次像以前那样，唤了她的名字：“瑟瑟，前尘往事，都已经过去了。你当真不能放下？”

“殿下如今，能放下西洲九公主吗？”

赵瑟瑟反问，见李承鄞一时无话，眼中蓦然含泪，悲凉地笑了一声。

“殿下，你知道吗，从很久之前，我的命运就决定了。父兄培养我，是照着未来皇后的样子去培养，他们总说，顾家覆灭后，朝中再无大将军，如今军功傍身的高门侯爵便只有我赵家，我赵瑟瑟，一定会嫁给东宫，作为赵家的进身之阶，和为皇室献上的礼物。”

“赵家诸女中，自小我最为聪慧，父兄知道我心思透彻，曾问我数位皇子中，谁可堪下注。”

她抬眼看向李承鄞：“我选择了你，五皇子李承鄞。”

李承鄞神色未起波澜，像是在说：与我何干？

赵瑟瑟蓦地痴痴笑出声，那日上林围猎，她第一次看见李承鄞露出那么惊慌失措，怕失去一个人的模样，看见他为西洲九公主的大胆举动而急怒不已，又奋不顾身地下马，将她牢牢抱进怀里。

那时她便死心了，因为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李承鄞，生动的，明亮的，原来过往她所熟悉的那个温情脉脉的五皇子，都只是一场他做给旁人看的假象。

原本的他，原来是这么地耀眼恣意，他和西洲九公主，就像是上京呼啸的长风碰上了一簇西洲灼亮温暖的火苗，一点就着，热烈喧闹地炸开，炸成烟火，又散成漫天的萤火。

赵瑟瑟敛了悲凉神色：“殿下，我该早些看清楚的……所幸现在大局未定，还有后悔的余地。”

“翊王殿下，如今东宫之位空悬，朝中暗流涌动，陛下诸子之中，三皇子四皇子一多病一软弱皆不足为惧，只剩你和宣德王两相颉颃，不分伯仲。……宣德王和贵妃近来屡屡向我赵家示好，如果我舍了你，选择成为宣德王妃，你说，你的赢面还大吗？”

赵家如今把持着豊朝几处重营的兵权，皇宫羽林军虽然由裴家掌握，但北衙控鹤卫仍然是赵家门生的势力，一旦赵家成为宣德王的股肱之臣，李承鄞在军中的势力便会大打折扣，处处掣肘。

李承鄞根本没有看赵瑟瑟，漫然开口：“你错了。”

“你父兄一直同我交好，虽说这其中确实有你的助力，但更多的，难道不是如今他们管辖的军营中，仍有四成都是我母族顾家的旧部，支持我更能收拢这些残部，壮大他们在军中的势力？”

赵瑟瑟咬住下唇，她本是来和李承鄞谈判，想用这些自己摊在他面前的筹码去换一个侧妃之位，她所求不多，甚至只是想要能陪伴在他身侧而已。

可是李承鄞却连这么一点微末的奢求都不愿赐予她。

李承鄞站起身，面色平静地瞧着赵瑟瑟，字字句句皆是分析利害，却踩中赵瑟瑟软肋，像他惯常对待手中棋子那般：“抛开这些不说，只说你自己。如果你觉得自己往后余生的作用都只是做赵家的进身之阶，而没有丝毫个人的私心，你大可以去做宣德王妃。”

“但我要提醒你，我二哥向来不近女色，性格也刚愎自用，如今肯对你有耐心，只不过是因为他如今需要更多的筹码与我相争，若是他赢了我，入主东宫之位，便不再需要拉拢你们赵家，到时候，你觉得你在宣德王府会过得如何？你们赵家，焉知不是他日第二个顾家？”

赵瑟瑟瞳孔猛然扩大，脸色逐渐苍白。

见她如此，李承鄞缓了声调：“瑟瑟，我可以给你提供第二条路。和你们赵家来做个交易，如何？”

赵瑟瑟绝望的声音响起：“殿下所说的交易是什么？”

李承鄞勾起唇角：“四哥体弱，至今未娶正妃，也因为父皇仁德，至今未去江南封地，一直在京中修养，时不时还会被父皇召进宫中询问病情，比我和二哥都更能有机会在父皇面前闲话家常。”

“殿下想让我当四皇子妃？”赵瑟瑟声线颤抖，只觉得心口一瞬撕裂般的疼痛，是李承鄞亲手拿着刀，一刀一刀在她心上凌迟。

遍体生寒，如坠冰窟……可眼前人却不愿意给她丝毫喘息的机会，继续冷静甚至残忍地说了下去。

“对。如今的局势，是我可以没有赵家，赵家却不可以没有我。你嫁给我四哥，做你悠闲富贵的四皇子妃，只是时不时陪着我二哥进进宫，说说这宫外的趣闻，偶尔也可说说……贵妃在后宫是如何擅权跋扈的。”

赵瑟瑟冷笑一声：“我这么做，与我有什么好处？虽说父兄希望我能嫁入皇家，但我也并不是非你们皇室子弟可嫁。”

李承鄞闲闲看向屏风上的山水，瞧见透光的白绢上隐约透出个缩成一团的人影，忍不住一笑，又忍住咳了咳，斜瞥向赵瑟瑟。

“你没有选择。赵氏家族不会允许你退缩，嫁给宣德王又注定凄苦一生，为何不考虑我的交易，嫁给四哥，做我安插在他身边的眼睛，待他日我入主宣德殿，可以许诺你赵氏一族，封侯拜相，绝不至于落到兔死狗烹的下场。”

“时恩。”

他离开书案，经过赵瑟瑟身畔，在门口唤来时恩。

“殿下有什么吩咐？”因为闭门密谋，所以前厅的门被时恩关了起来，他也驱散了其余奴仆，自己守在门口，听见李承鄞唤自己，时恩连忙推开门，刺目白光随着他的动作骤然涌入前厅。

李承鄞转身，站在这冷冷天光中，语气温和。

“时候不早了，我言尽于此，望赵姑娘回府后好好考虑，也将本王的意思转告令尊。”

“时恩，送客。”

不待赵瑟瑟回答，李承鄞便往回走，时恩走上前行了一礼：“赵小姐，这边请吧。”

赵瑟瑟看着李承鄞挺拔的背影，默然片刻，终是轻声道：“瑟瑟明白了。”

赵瑟瑟离开后，李承鄞绕回屏风面前，闲闲伸出手，敲了敲屏风的边缘。

“行了，出来吧，人都走了。”

可他等了半天，屏风后静悄悄的，什么动静也没有，难道是睡着了？

李承鄞这么猜测，不禁好笑地摇摇头，侧过身推开屏风向里瞧：“偷听也能睡着，小枫，你真是每次都能让我刮目相看……”

可他顿住了。

屏风后，空无一人。

“时恩！”

李承鄞默了默，咬牙切齿地喊时恩，时恩刚送走赵瑟瑟，就被自家殿下又喊了过来，满头大汗地跑进来：“殿下怎么了？”

李承鄞扶住额头，深深吸了一口气：“方才我跟赵瑟瑟密谈的时候，九公主是不是从后门溜走了？”

时恩点头：“对啊，就在刚刚，九公主从后窗翻出来，说殿下吩咐让她从后门走，让我别声张，我还给九公主找了件男装让她换上呢。”

“她有跟你说去哪了吗？”

这个胆大妄为的曲小枫！没有护卫的人就敢往外跑，又那么爱管闲事，万一被人盯上怎么办？

“噢，九公主跟我打听了一下城里哪里有卖西洲葡萄酒的，我说西市那里比较多，九公主可能去那里了。”

他话刚说完，就看见自己殿下急匆匆往外走，时恩一愣，立马反应过来，追了上去：“殿下，殿下你等等，外头天寒地冻的，先披上斗篷再去找九公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