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皇家围猎如期举行，玄色蟠龙旗旌旗猎猎，皇帝亲自射出第一箭后，霎时万马齐发，无数贵胄子弟犹如离弦之箭，争先恐后纵马奔向皇家苑囿树林的深处。

谁都想能在今日拔得头筹，射到珍贵猎物献给皇帝，君子六艺，骑艺为其一，因而受到重视，若能在这种大型比赛中脱颖而出，必定能在皇帝心中留下一个好印象。

李承鄞只远远看到了小枫一眼，外男与女眷分属不同的帐篷，他只来得及看到一个鹅黄色身影，角声响后，她一马当先地甩开身后其他会骑马的女眷，率先奔入丛林。

洛熙永宁被她甩得老远，一边喊着小枫的名字一边急匆匆跟了上去。

小枫骑术高超，李承鄞自然是一点也不担心，他微微一笑，也调转马头，沿着小路深入，他知道按照小枫的性格，一定不会去猎兔子野鸡之类的寻常之物，她好奇心那么重，什么都要试试，一定会去猎她在西洲从没见过的东西。

比如野麝。

这片场地李承鄞年年都来，已经十分熟悉，知道在哪能猎到野麝。不多一会，李承鄞便单肩扛着一头野麝，刚走出草丛，就忽然顿住了脚步。

站在面前的人不是他以为的人，他的声音淡了下去：“赵姑娘，你怎么在这？”

赵瑟瑟今天居然也穿着一身淡蓝色骑装，牵着一匹看起来精挑细选过的温顺良马，站在不远处含着柔柔的笑看着李承鄞：“殿下回京后，这还是瑟瑟第一次再看到殿下。”

她上前走了几步：“殿下，一别数月，妾常忆君，不知君忆妾否？”

她宛如一幅名家描摹的工笔美人图，即便是在长风烈烈的猎场上，也显得弱质拂柳，闲水照花。

赵瑟瑟为了在今日能再次见到李承鄞，苦练骑术许久，此刻望向他的目光里含着最后的希冀，盼着他能说出温和的话。

可李承鄞没有给赵瑟瑟这个机会。

他皱了眉，一刻未停留，越过她朝自己的马走去：“赵姑娘，你应该知道，同样的话本王不喜欢说第二遍。”

身后的柔婉声音陡然变得凄怨，她在李承鄞身后哀泣：“殿下，瑟瑟做错了什么？到底做错了什么？！”

“你没有做错任何事，只是不应该奢求我的感情。”

自从年少时被李承鄞从假山上背着回家，赵瑟瑟便认定他是自己此生的良人，就算从小家中就以未来太子妃的期望去培养她，父兄都告诉她，这次宴会要想办法博得最有可能继承大统的二皇子青睐，但赵瑟瑟根本不在乎什么太子妃之位，不在乎什么家族权势命运，她为自己早早地挑好了归宿，她只想嫁给李承鄞。

他也曾折花给她，也曾陪她去万佛寺礼佛，赵瑟瑟不懂为什么一直对自己都温和含情的李承鄞忽然就变了面孔，她以为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这几个月来翻来覆去地想，为了变得更窈窕纤瘦，每日只吃一顿饭，还要抽出空去精进琴艺，她以为自己变得更好，李承鄞就肯再看向她。

可今日围猎，看到李承鄞的那一眼时，赵瑟瑟便明白了。李承鄞对她，是真的一丝情意都没有。

郎心似铁，赵瑟瑟只觉得无力呼吸，过往的一切都变成无形的丝线紧紧缠着她的四肢，让她无法动弹，只余下颓然瘫软在地，声声哽咽。

听到身后女子的呜咽声，李承鄞心中觉得抱歉，但目前尽快离开，维护她的闺名才是对她最好的做法，他调转马头准备离开的时候，忽然看到一个鹅黄色的身影停在不远处，正呆呆盯着他瞧。

“李承鄞……”

“小枫，你听我说。”

李承鄞心中一跳，连忙驱马赶过去想要解释，可刚走到小枫身边，忽然看到小枫脸色变了，理都没理他，径直越过他一拍马屁股朝前疾奔了出去。

李承鄞眉头一皱，赶紧转头，看清眼前情形时，不由大惊失色，立刻驱马跟了上去，压低声音急急道：“小枫，你不要命了！”

从远处草丛里竟忽然窜出一只灰熊，直直朝着还瘫在地上的赵瑟瑟扑去，赵瑟瑟的马早就跑的不见了踪影，她本人更是被吓得僵在当场，小枫一边大喝着震慑灰熊，一边驱马赶了过去挡在赵瑟瑟面前。

她朝灰熊凶狠地甩着马鞭，马鞭声在空中噼啪作响，大概是像极了驯熊人手中的鞭子声，灰熊一时间被小枫的气势震慑住，停在原地犹豫不前。

趁此机会，小枫侧头朝地上的赵瑟瑟急声开口：“快走！”

赵瑟瑟也努力想起身，却奈何惊吓过度，双腿瘫软无力，她使劲捶打着自己的双腿试图站立，却丝毫用都没有。

这时李承鄞也已经回驰到了小枫不远处，停在赵瑟瑟前方，他不敢驱马跑得太快，唯恐灰熊被激怒一个猛扑上来，小枫听到马蹄声，知道李承鄞来了，她紧紧盯着眼前逐渐明白她只不过是是在虚张声势的灰熊，朝李承鄞开口：“李承鄞，你准备好了吗？”

李承鄞瞬间意会小枫的意思，事情发生得突然，小枫又窜出去得太快，眼前任何变动都有可能激怒灰熊，按照小枫的意图来，竟然是此刻最优的解。

李承鄞沉着声开口：“等会我一放箭，你就往后躲，千万不要想着保护谁，听到了吗？”

“不行，师父教我马术就是为了保护别人，李承鄞，你只要负责射箭的准头，其他的交给我！”

小枫说着，眼见那只灰熊再也按捺不住，她一甩马鞭，卷起地上石子向灰熊扔了过去：“喂！别看她，看这里！”

灰熊眼睛被打肿，瞬间暴起，怒吼着向小枫扑来，就在它咆哮着越空，熊爪挥向小枫头顶的一瞬间，李承鄞弯弓搭箭，连射三箭，箭箭去势凌厉，竟在转瞬间便遏制了灰熊的进攻，使它被惯力牵制，向后踉跄几步，捂着被刺伤的眼睛发出怒吼。

人力毕竟敌不过一头身形庞大的灰熊，就算李承鄞箭无虚发，也只得牵制住它片刻。他焦急偏头，朝小枫疾声道：“快走！”

小枫怎么可能答应，瞅准空隙弯腰将赵瑟瑟从地上拽起拉至马上，又一抽李承鄞的马屁股，马受惊奔跑，小枫也紧跟着一甩马鞭，小红马嘶鸣着朝前奔去。

这匹小红马是小枫在西洲骑惯了的那匹，李承鄞知道小枫必定舍不得，离开前特意将小红马带上，一路上精心喂养，等到上京的时候，小红马倒是比在西洲还要膘肥体壮了几分。

小枫对此的评价是，李承鄞要是哪天不当皇子了，去西洲当马夫也是很有前途的！

被李承鄞狠敲了几下额头后，仍然不改初衷，小声嘟嘟囔囔，直到李承鄞允诺在上京也会帮小枫照看小红马，小枫这才高兴起来，开开心心地吃起李承鄞带来的点心。

此刻情况急迫，小红马奋力撒开蹄子狂奔，但马背上驮着两个人，怎么跑都没有李承鄞的马跑得快。

李承鄞被受惊的马带着一路直冲向前，无论如何拽马缰也停不住，他知道这是小枫为了保证他的安全，她比李承鄞更懂马性，自然知道抽哪里会让一匹马瞬间发狂。

但小枫断后危险重重，李承鄞绝不可能放任她在自己身后，他咬着牙一跃而起，站在马背上紧紧勒着缰绳向后仰，终于使发狂的马慢慢停了下来，李承鄞立刻回转向后，却看到几乎让他目眦欲裂的一幕——瞎了一只眼的灰熊更加狂暴异常，一路咆哮着追上小枫的马，此刻正一爪子拍向小红马。

“不——！”

霎时间，剑雨齐飞，血肉模糊。

灰熊被强力弩箭钉死在地上，滚烫的兽血喷洒而出，染红一片草地。

一队训练有素的弓兵涌了上来，将熊尸拖走。

“小姐——！”

赵瑟瑟的侍女冲了上来，方才的激变中小枫滚落下马，怀中还紧紧护着赵瑟瑟，两人滚了几圈，小枫手臂和脸上皆被剐蹭出淋漓伤痕，这才松开手，放开早就被吓晕了的赵瑟瑟。

侍女抱着赵瑟瑟，脸被吓得惨白：“小姐醒醒，醒醒！翊王殿下，我们小姐这是怎么了？”

李承鄞没听到她的话，从马上下来疾奔至小枫身边将她抱起，小枫的半边脸都染上了喷撒而出的鲜血，看起来可怖异常。

李承鄞手指微颤，仔细为她拭去血迹，方才还想着要狠狠教训她胆大包天的话，此刻全忘了，只留下劫后余生的庆幸。

“还有哪里摔伤了？给我看看。”

小枫在李承鄞怀里，刚要说话，看到李承鄞身后的来人，顿时想起李承鄞的话，连忙一把推开李承鄞，自己站起了身：“我没事，多谢翊王殿下关怀。”

怀中蓦然一空，李承鄞眼神一暗，随之站起身，抬头便看到立在不远处的李承邺以及他身后数十个持剑的的侍卫。

刚才弓兵一拥而上的时候，他便猜到了这一切变故的幕后主使是李承邺，只不过他焦心小枫，没有心思去理会。

此刻他面无表情：“二哥真是好雅兴，皇家围猎，居然带了二十多个手持重弩的护卫，不知多大的猎物，才能担得起二哥这排场？”

李承邺气定神闲地走过来，扫视了一眼被李承鄞护在身后的小枫，眼中精光一闪：“五弟，你这说的什么话，要不是本王的侍卫多，今日怕是九公主和赵家小姐都要性命不保啊。”

他又看了眼晕在地上的赵瑟瑟，神情中难掩失望，煞费苦心做的局，局中主角却没等他登场就被吓晕了，真是枉费他的精心安排！

“赵家小姐都被吓晕过去了？来人，带赵家小姐下去，请太医好生瞧瞧。”

他又关切地看向小枫：“九公主，你没事吧。”

小枫摇摇头，捂住渗出血迹的胳膊：“就是一些破皮，要不是宣德王殿下及时赶到，那小枫就真的危险了，多谢宣德王殿下。”

李承邺解下自己的外衣，越过李承鄞走到小枫身边，想亲自替小枫披上，但李承鄞拦住了他的举动。

“二哥，九公主受伤了，我要带她去营帐里包扎，先失陪了。承鄞还要恭喜二哥，今日猎获猛兽，父皇看到必定大喜。”

李承邺的动作被拦，也没有露出不悦的表情，看向李承鄞笑了笑。

“多谢五弟，要不是五弟以身为饵，本王也没这么快猎杀这畜生，只是可惜了这灰熊身上插满弩箭，毁了一副好皮毛。”

“不过无妨，日后，本王自会猎到更好、更完整的，到时候，再邀五弟一同欣赏。”

他又看向小枫，意味深长：“九公主，你千里迢迢从西洲来上京，本王于情于理，都应该多关照你，以后啊，九公主若是想打猎或是其他事，都可以来找本王，在本王身边，多少也能护你周全。”

他又关心道：“九公主，你一介女子，围猎之事玩玩便罢了，往后可不能这么胆大包天了，竟敢挡在猛兽面前。”

他以为李承鄞和他心思一样，都想拉拢赵家和这位父皇钦定的太子妃，所以才处处保护照顾，但今日一事足以让西洲九公主看清楚，面对危险时，李承鄞这个五皇子没什么用，他李承邺才有能力有手段保护她。

李承鄞不发一语，唇角微微勾起冷笑。

真是精妙的一个局。

这灰熊定是他这好二哥买通人放进来的，故意埋伏在赵瑟瑟出现的路上，到时候他便可以借机带着弓弩兵救下赵瑟瑟，若是赵瑟瑟能因此舍弃李承鄞，投入李承邺怀抱，顺理成章地嫁给他做侧妃，那自然是最好，整个赵家便理所当然地成了他的臂膀，只能为他效力，若是不能，他也可以叫整个赵家都欠他一个救命之恩。

如今整个朝堂之上，赵家已经渐渐有顾家当年的势头，手握军权，不容小觑，李承邺一定想要拉拢。只不过上辈子他没这么心急，如今恐怕是李承鄞在西洲所行之事，让李承邺过早地开始警惕起他。

今日围猎之事，怕只是个开头。

小枫嗅到了二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连忙开口：“宣德王殿下，小枫以后一定加倍小心，不给各位皇子添麻烦。翊王殿下，我们走吧。”

李承鄞点头，路过李承邺身侧时，听到他轻声提醒的一句话：“五弟，皇家围猎乃豊朝开国传统，祖宗规矩，是想要后辈子孙不忘先祖马背征战的艰辛，历年狩猎，皇室子弟皆使出浑身解数狩猎，这不仅是一场游戏，更是对祖训的尊敬，对豊朝国运的彰显，我方才来时，见三弟四弟的随从们都抱着许多猎物，五弟只猎得一只野麝，反而将大半时间都浪费在和赵家小姐的牵扯上，现在又要护送九公主去包扎，只怕没时间再去寻觅猎物，二哥唯恐等会父皇问及，会责怪五弟啊。”

李承鄞语气平静，看向李承邺：“不劳二哥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