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枫，来坐我身旁。”皇后朝着小枫招手，笑意盈盈，李承鄞并没有回头，只是将茶杯放下，身形一动未动。

女子新沐浴后的一丝清香倏地钻入他鼻尖，是熟悉的鹅梨香味，后宫的妃嫔公主们都喜欢这味香料，香气淡雅而不失甜味，他从前一直都不懂这香料有什么好的，毫无令人深刻的点，一闻即忘，但此刻李承鄞调香的手微微顿了顿，又恍若无事，继续将手中香料放进博山炉里。

小枫初来乍到，不习惯皇后明显表露出的亲昵，生涩而笨拙地坐在了李承鄞身边。

瞧清楚李承鄞时，她才吃了一惊，倒吸了一口气，这副反应落在皇后眼里，便是这一路上李承鄞都没怎么跟小枫来往，以至于见了面还这样生疏。

皇后笑着拉起小枫的手，亲昵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小枫啊，你初来豊朝，可有什么不适应的，都可以告诉本宫，本宫遣人去布置。”

小枫摇摇头：“多谢皇后娘娘，豊朝皇宫什么都很好，比西洲大多了，也华丽多了，方才来的路上，侍女们说，清宁宫地上铺的砖，每一块都值十锭白银呢！”

“这孩子，说话真是孩子气。”皇后掩唇笑着，李承鄞听出了她没说出口的嘲笑和嫌弃，他将博山炉的盖子盖好，这才终于正眼看向小枫。

她已经完全换上了豊朝服饰，穿着水红色宫服，襦裙上的鹅黄带子系着蝴蝶结，从前只是系着辫子的乌发此刻挽成了单螺髻，正中心简单地点缀着一枚宝石花胜，一打眼看过去，明明是端庄无比的服饰，却怎么也压不住她眉眼中的那股灵动。

这是李承鄞曾见过的，穿着宫装的小枫，他仍然和自以为的第一次见面时一样，为之目眩神移，不能自持。

“五皇子……噢，翊王殿下。”小枫朝他打招呼，打到一半又换了说法，不好意思地冲皇后一笑。

“来的时候我听太皇太后说啦，五皇子上午刚刚被陛下封为了翊王，恭喜呀。”

皇后含着浅淡的笑，却怎么掩不住眼里的满意之色，看向李承鄞：“承鄞，还不快谢谢九公主。”

李承鄞这才微微颔首：“多谢九公主道喜，公主初来乍到，这皇宫之中，处处宫规森严，九公主莫要再像从前那般随意玩闹，需时时谨慎才是。”

他肃着脸说完这些，又给表情明显耷拉下去的小枫抬手倒了一杯茶：“这是母后宫中独有的云雾梅片茶，是中原最好喝的茶叶之一，九公主尝尝看。”

他还记得小枫跟他说过的话，中原的茶叶真的那么好喝吗，每年她的父王都要从茶叶贩子那里买许多许多的茶叶，可她却喝不出好喝的味道来。

小枫捧起茶杯，小小地喝了一口，眼中顿时流露出惊喜：“好喝！”

她亮晶晶地瞧向李承鄞，李承鄞不动声色，小枫又失望地看向皇后，想要找个人分享，但皇后一天下来，已经看透了这个白纸一样简单的九公主，在这是个人都有着七窍玲珑心的皇宫里，谁都可以拿捏她，只要承鄞稍稍使一点手段，定能将她全心俘获。

到那时，要她做什么不行？

皇后也没那么有耐心陪着孩子心性的小枫品茶，她抬手，宫人扶着她起身：“罢了，我也乏了，九公主初来乍到，难免不适应，你就在这里好好陪陪她，让她熟悉熟悉皇宫。”

李承鄞称是，皇后走后，殿内宫人仍在，李承鄞余光微扫，看向还在埋头研究为什么茶杯里有梅花香的小枫，用只有他们两人的声音开口：“小枫，别呆在这儿了，我带你去个地方。”

小枫眨眼，看出李承鄞有话说，小声哦了一声，放下茶杯站起身。

李承鄞扫视一圈周围宫人，淡声开口：“本王的玉佩不知丢哪去了，九公主陪本王去找，你们不必跟着了。”

宫人屈膝行礼称是。

李承鄞带着小枫一路走过抄手游廊，穿花拂柳来到清宁宫后殿的一处。

疏竹几株 ，种在堂前，进门后，沉檀木的书案上放着因为许久不用，而显得陈旧的笔墨纸砚，正堂的一应陈设都古朴萧散，只有屏风上寥寥几笔，绘着白梅。

小枫好奇地踏进：“这里是什么地方啊？怎么冷冷清清的。”

四下无人，李承鄞握着小枫的手，展眉向她微微一笑。

“此处是我小时候读书习字的地方。”

小枫“啊”了一声，忍不住四处转悠：“我还以为你读书的地方肯定很大很亮堂呢，怎么小小的一间，总是待在这里不会闷吗？”

“闷？那时每日要做的课业太多了，至于闷，还没来得及去抱怨。”

李承鄞笑着倚靠在桌前，拉着小枫的手，像是怎么也摸不够：“从前，母后总是希望我事事都能拔得头筹，读书习字都要顶尖，每日三更天我便要起床来这里温习功课，有时困了撑不住，就在桌前偷偷眯一会，被母后派来的嬷嬷瞧见了，回去告诉母后，每次都要挨板子。”

小枫听着听着就满眼心疼，也就不计较李承鄞方才在皇后宫里板着脸训导自己的仇，她摸了摸搁在笔船上的竹管毛笔，想象着小小的李承鄞每日披风冒雪地来到这里，挑灯苦读，一日又一日长成她在西洲见到的那个样子。

少年身姿俊朗，眸光明亮，看起来像是拥有过许许多多的爱，在明媚的春光里成长起来的小王子。

“我在西洲见到你的时候，你总是什么事都喜欢跟我斗嘴，看起来任性得不得了。我没想到你长大的地方是这个样子的，看起来好压抑。”

小枫忽然张开手抱住李承鄞的腰，在许久没有人影的空荡而昏暗的房间内仰头看李承鄞：“李承鄞，你能长成现在这样，真好。”

李承鄞成长到现在这样，父皇要他更心狠手辣，母后要他更贪欲熏心，朝堂群臣盼着他天真可欺，宫人贵女们盼着他风流多情，他一路走来，在这样的期许下步步扭曲，迈向皇位，连他自己都觉得，背叛了那么多人，利用了那么多真心，他死后怕是要下无边地狱的。

可小枫却对他说，现在的李承鄞，真好。

李承鄞眸光震动，他带小枫来这里其实并不是为了诉苦，只是看过了她长大的地方，所以想要带她看看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而已。

但可能人在所爱之人的面前总是特别脆弱，特别容易委屈，不知不觉，那些年少时受过的苦，咽下的无数委屈，他都想让小枫知道，想让她像现在这样，将脑袋贴在他的胸膛上，双手紧紧抱着他，睁着大大的圆溜溜的眼睛告诉他，能遇到现在的他，她特别开心。

他抬手，摸了摸小枫头顶的珠花，宝石蝴蝶忽而颤动不已。

“那是因为，我日夜都坚信，终有一日会遇到属于我的太阳啊。”

那日后，过了一个月多，小枫终于稍稍适应了豊朝皇宫的生活时，皇家围猎也要开始了。

李承鄞受封翊王，出宫建府，获准入六部轮值历练，又要忙着表面上在皇帝面前兄友弟恭，暗地里笼络太子旧部及其他愿意倒戈向他的势力，每日里忙得脚不沾地，几乎没什么机会能再进宫见小枫。

好在那日离开时，李承鄞再三叮嘱小枫，在宫里谁都不可轻信，更是不能像在西洲那样，什么话都往外说。

小枫被他逼着连连应下，又眨巴着眼睛问：“那我无聊的时候，能出宫去找你吗？”

“最好不要。”李承鄞严肃盯着小枫，又没忍住掐了掐她的脸蛋。

“如今我受封翊王，与二哥势同水火，但二哥背后是忠王，树大根深，我一个人只能勉力支撑，若是被他发现你和我来往过密，一定会用你来威胁我。”

“但你不必过于担心，要是觉得闷了，我知道一条出宫的小路，到时候我会派人悄悄给你带路，还有之后母后恐怕是会派人来教导你学习宫规和中原字，那些东西你肯定不喜欢，要是实在学不进去，装装样子骗过女官就行，不用那么认真。”

小枫很高兴，又觉得有些疑惑：“我不学会不会不太好啊？我听宫人们背地里说，我是第一个大字不识的太子妃，以后要是你当上了太子，我会不会给你丢脸啊？”

“她们背地里议论你？”

李承鄞语气很不好，小枫这才进宫第一天，就有人瞧不起她，往后还不知道有多少闲言碎语，小枫性子单纯，听到这些嘲弄之语必定不乐。

但小枫摇摇头，李承鄞沉默片刻，抱住了她。

“我只盼你每天快快乐乐地生活着，其他的没关系，毕竟嘛，我脸皮厚。”

从那天叮嘱小枫之后，李承鄞便离开了皇宫，再也没和她见过面，但好在李承鄞提前在上京内安插了人手，如今也在皇宫拥有了自己的亲信。

从皇宫内每日都会传来消息，李承鄞搁下竹管笔，合上那道述礼部职的奏章，打开手边卷起的密信。

看着看着，原本沉郁的一张脸逐渐泛出笑意。

小枫很讨太皇太后喜欢，已经被接去了慈宁宫，太皇太后派了永娘照顾她，又派了女官教导她学习礼仪。她却每日将教导女官整得人仰马翻，整个偏殿里每日都鸡飞狗跳。不过她倒是还没有偷偷跑出宫，也没有叫苦糊弄学习，反而一直都很努力认字。

信上说，小枫第一个学会的字，是“鄞”，她问女官这个字是什么意思，涉及皇子名讳，女官只推说不知。

李承鄞合上信，微微弯起唇角。

明日皇家围猎，皇室子弟及高官内眷皆会参加，小枫也不例外，他早就亲自为小枫准备好了骑装，她的身量和腰围，没人比自己更清楚。

李承鄞唤来时恩。

“时恩，你去把这件衣服送去尚衣局，替换掉他们原本给九公主准备的那件。”

时恩应下，知道自家殿下回来后对这个西洲九公主很不一般，涉及她的差事，都遣自己亲自去办，这次他自然也不敢怠慢，托着托盘便退了出去。

李承鄞摩挲着密信的信纸，心想等到了日后成婚那天，再告诉她这个字的真正含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