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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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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判吧,我听着。”沈节一口干了茶水,没喝出任何味道。

老头耐心地给沈节再倒上一杯,“你看见老夫,为何不安?”

沈节没想到第一句问的就是这个。她闭上眼睛,但是眼皮好像不顶用,仍然能看到面前的一切:冒着热气的茶水,半局棋,柳差泉。

“我不是有意要杀你,我要杀的是你儿子柳渊。”

“你要知道,这个门派,将来一定会到柳渊手里,不管他成不成器,品行好不好,他在,断云派就在。所以你要杀他,等于杀了断云派的将来,我肯定就会因此而死。”

“你也可以杀了我。”沈节回答。

“哎——一座山关不住你,九州山河才关得住。只要你活着,背负我一份恩情,将来断云派出乱子,就用得上。断云派经营了多少代,你们年轻人不懂我们这些老东西!”

“我杀过五百五十九个人,情人兄弟因我而死,两手两脚数不过来,但是我从没感觉愧对他们,除了您老。只有你能审我,别人的话我可能会信吧,服肯定是不会服。”沈节说道。

柳差泉没言语,往棋盘上落了枚白子,落了枚黑子,然后收掉六颗白子。

“你儿时当街骂过一个人偷东西,那个人随后被打死了。在你家放的那把火烧到了整条街,两人烧伤病死,牲畜粮食烧空之后,当年冬天饿死十一个人。沈韫因你而死,他的同僚撤离不及时,被抓获监禁审讯而死的有四个。以此算来,因为你死的人有一千不止。”

“要判我什么?千刀万剐?”沈节小口喝完杯里的茶,还是没尝出味道。

“我且问你,如果世间没有你这个人,这一千余人会不会死?”

沈节想了想,“一样是死,他们都会自己给自己找死。”

柳差泉低头吹了吹茶水:“所以你只是行刑的人而已。人各有命,他们因你而死是他们的命,你杀了人,在江湖浮沉是你的命。”

“你这算是给我开脱?”沈节端起茶壶,给自己续上半杯。热气烤得她面上发痛,她也闻不到茶叶的香气。

“那和尚给你说的,你虽然不信,但是心里被他种了念头。等你想不明白的时候,这个念头就让你想起业报,深信一切都是你的杀业造成……你就看不到自己的心,只能看到自己的罪;老夫只是不想看你给自己披枷带锁而已。”

“匡扶正道本就要流血,奸佞不死,就会好人横死,世道浊恶。止戈为武,这是武德。”沈节说得嗓音沙哑,这话经由在江湖摸爬滚打过的人口中说出来会被嘲笑,但是在这里她必须要说。“我从没改过,从没忘过。”

柳差泉给另一边的茶杯里续了茶,沈节才发现那边的杯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空了。

“最后一件事,你想回去吗?”

话题跳得太快,沈节想了才明白,他在问自己想不想回那个阳间。

想回去吗?

做鬼清静自在,人生最快乐的那几年里相伴的人也在这,没有突如其来的事来找她,没有沉重的肉身没有伤病……有必要回去吗?

云飞会救她,万家的变数在等着她这个倚仗。

如果没有自己,万家这位“变数”会因此孤立无援死于非命吗?

会的,现在不止一个人想除掉云飞。

死了虽然逍遥,但是她还有没做完的事情,不能这样撒手人寰。

“我得回去一趟,非回去不可。”沈节说道。

她抬头的时候,什么山路明月江水亭台都消失了,月落之后升起来的是夕阳,她站在草野上,正面对一棵参天巨木。

风吹着野草向四方倾倒着,在她的手脚皮肤上瘙痒。巨树在夕阳下泛着古铜色的光,这光并不是来自夕阳,而是来自巨树内部。

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在黄泉路上走了一遭,但这里终究不是人世。

世间不会有这样光芒比太阳更盛的通天巨树,树也不会呼唤走到它跟前的人,更不会在被人碰到之后,倏忽变成一盏提灯。

手指碰到那被刀割斧砍伤痕累累的树皮时,夕阳、巨木和草海突然像草纸一般被撕开,坚硬得像石头。做沙匪的时候有个天生雀蒙眼的弟兄,他说天黑之后自己好比被巨兽吞进肚子里。

便和现在差不多,除了提灯,只剩下没有轮廓没有边界的黑夜。

既然如此,不如闭上眼睛当个瞎子。

自己的呼吸和血液流动之外,开始有了别的声音,是在山村里听了十年那种风扫过茅草棚的沙沙声。她那时候站在草棚底下看家里的驴吃草,用手拿着草送到驴的嘴边,手腕被驴的牙碾压,然后被吐出来。

草棚变成山林,落枫山的风寂寞地吹着弟子寝舍后的两棵松树,她睡在窗户边,冬天睡醒时总会发现牙齿被自己咬出了血。

然后她走进了一条河,河水漫到脚踝,风吹得灯前后摇晃,但那层单薄的纸一直没破,纸里的火苗连摇都没有摇。

“有这盏灯,能镇得住,回得来。”山林深处有人说道。

灯不在她手中,在强风中不曾摇动半分的明黄正悬在她的头顶,火光中燃烧的还有一分血色。

她蹲靠在榕树粗壮的气根上,火光下没有她的影子,两手伸到光下却发现是漆黑的——漆黑中还有一分血色。

不知道什么时候受了伤,手脚都因为失血,冰冷麻木起来。

没错,痛起来的是自己,身体的知觉一瞬间找到了她,她醒过来,床头点着盏散发怪异香气的油灯。

油灯照亮了方寸矮屋,门窗的缝隙都用皮革塞紧了,她从有股馊味的床上起来,哐一下脑袋撞了矮屋的顶棚。

就在头撞到木顶的时候,一群人的吟唱从木板之间的缝隙渗了进来:有男有女,一个抽了太多烟的女人领着众多人唱,调子像燕北的萨满,又像敲锣唱皮影戏的,比得上野狐叫,听得她浑身难受。

她推开门钻出这间棺材一样的屋子,很久不见日光,外面这阳光晃得她有些站不住。外面是一片荒石滩,男女老少围成一个圈,十分不整齐地唱那些难听的东西。

她走近去看,这些人都是把整块的布帛披在身上当作衣服,什么颜色都有,和他们唱的一样乱七八糟。

这一圈人突然跪下,开始向圈里的东西敬拜,那是一堆平平无奇的石头。

“劳驾,你们在拜什么?”

但是没人回答她,就好像没听到她说话,意识不到有这个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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