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随着市政路灯熄灭，整座城市彻底陷入沉睡；房间里只有中央空调发出的阵阵鼾声。床上的人睡得却并不安稳，他眉头微蹙、睫毛上挂着晶莹水珠，微湿的发梢一缕缕贴在饱满的额头上，两侧薄耳和脸颊通红，露在被子外面的双臂青筋毕露。

突然一个咸鱼打挺，陈施为从床上坐起、条件反射压了压自己的脑壳，只摸到一手黏腻的触感，没有预想之中的疼痛感；只有胸口这颗心脏无缘由地隐隐作痛。

哦，对了，自己现在跟沈承庭住在一起，而不是住在学校的通铺。

从枕头、睡衣到床单、被罩，所有的床上用品都被汗水浸皱、没法再用，他索性离开床铺，把开衫扣子解开透气。

拉开厚姆米的双层窗帘、顺带着推开隔音玻璃，冷风一下子灌进来，直打得人一激灵。陈施为这才彻底睁开了自己那双睡凤眼，往手腕上一瞥时间，忍不住爆了句粗口。

就着如水的月光，他转身把床单和被罩抻开搭在椅背上，久久没能回神。

这是他开始做梦的第三天。以往只要往床上一倒，小陈同学眼一闭一睁就能迎来第二天的太阳；这几天倒好，总在做梦——

关键是，如果这些真的是梦的话。

他更倾向于理解为，那些是与当下同样发展着的“平行世界”：如同希腊神话中的纺锤，由织机衍生出无限可能；第一个梦境里的陈施为与自己最为相似，只是成绩一直没有起色，在学校更加沉默寡言，最后走出高考考场的时候，他醒了；而今天的梦里，他变成了她，这次倒是等到了高考结果、进了Z大读书。

如果非要总结一下共性，那么就是沈承庭从未出现过。

遇到与现实不符的情况，人们很自然而然地会选择回避、不去相信。陈施为在下决断这方面似乎独具天赋——很轻松地将自己放到了观众席上的位置。

毕竟做实验还讲究个控制变量，条件一变，谁也不能轻易许诺自己还能完全得到问题的解。

但这种体验实在切身，比那些VR游戏精细太多，连在楼道打水时被开水烫到脱手的痛感都栩栩如生，更别提那种似曾相识的内耗纠结、怅然若失。他无数次想控制另一边的自己，不要向人渣老师作出妥协、不要怀疑自己的能力，不要低着头不曾有一句辩解、不要把自己放逐到孤岛上。

但被迫地，他像一抹寄居的孤魂，只能看着他自行其是。

所以当施女士乐呵呵和他谈起办理签证时遇到的各种细节要求和后续进度，陈施为在电话这头默默无言。

“怎么，想家了？咱们施为这还没外出远游呢，就舍不得啦？”

“没有，”他疲惫接话，像被霜打了的蔫茄子，“沈大学霸这几天给我突击英语，我现在一闭眼就都是一群讲着鸟语、金发碧眼的老外，烦得睡不着觉。”

这倒也是事实，不过是部分、重组过的事实。沈承庭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利用他原本午休和晚三之后的时间跟他对练口语，前两天还打包发过来一篇长长的英语版专业术语解释清单。

本来让一个高一上半学期就选科走人、不学物理的家伙拿母语解释科学现象就已经显得有点强人所难；现在好了，直接“DOUBLE”，陈施为简直想把前几天轻易答应对方的自己摇醒，看看脑子里面是不是装了一片汪洋。

但学业上再大的难题都无法让自己失眠，小陈同学对自己还是有这一点基本的认识的。那么，他拧开桌灯的旋钮，神色在渐亮的昏黄灯光里染上油画质感，只能是因为这些莫名其妙的梦境；更准确地说，那些让他头痛欲裂的记忆。

因为他一旦接受了这些记忆，一股莫名的充实感就会浮上心头，就好像它们理所应当、原本就应该在那里，之前不过是在和他玩捉迷藏。

不管怎么说，再这么下去自己有朝一日总要脱水，统一设置的中央空调还是太热了。他随手把上身的睡衣甩在书桌上，撸了一把头发就缩回自己勉强干燥、尚有余温的被窝。

当然，第二天早上他直接和来提醒吃早餐的沈承庭坦诚相见、被对方叮嘱睡觉应该关窗的时候有多尴尬就又是另一码事了。

陈家老人不管事、不管的是大儿子陈父的事，但对于自家嫁到村子里隔壁领居家的女儿、陈施为的姑姑，两位老人可算是亲力亲为：可以说，陈家这一辈最大的外孙，是他们一把屎一把尿自小拉扯大的。

那么自己的爷爷奶奶和表哥的孙女亲密也没什么让人好感觉意外。只是上次回老家过年的时候被炫耀说小重孙女三岁就和她的父母一起坐过飞机，陈施为倒不是对二位长辈从未关系自己、以自己为傲有什么不满。

他只是感叹另外一个事实：不谈另一个进阶为大学生的自己需要打飞的上学经历，他们家也没人真坐过飞机。这就好像高谈阔论半天，发现自己原来没穿衣服。

然而今天过后这一切就会成为历史，陈施为肩上背着自己所有的电子家当和证件，手里拉着小行李箱，兜里揣着护照和移动漫游Wi-Fi，跟在轻车熟路的沈少爷后面出关。

要坐就坐最长时间、最远距离的飞机：去这一趟就要十几个小时，一想到飞机是个封闭环境，他简直不敢想象自己将会面对什么。

这种时期办全手续选择出去的人并不多，他们好不容易买上的符合规定的机票都是隔座制，因而价格十分美丽。

“他们已经在两天前提前出发，现在应该已经到那边了。”

沈承庭穿着Moncler的短款羽绒外套，干脆利落的同时显得腿长；脖子上挂着一副黑金色的SONY-XM4，眼镜是经典的飞行员样式，颇有明星出街的架势。

相比之下，陈施为感觉自己好像那种霸总文学里面的年迈管家，对，就是那种“少爷已经很久没笑过了”、希望有一个像白莲花一样的可爱女孩来拯救自己家族少爷的忠实仆人。

“你带上这个，”沈大明星忽然停住脚步，害得另一个差点撞上他的后背，“你最近好像一直睡不好，待会儿飞机上有引擎声估计更会影响到你，这副防噪音的同时舒适度更好。”

对方仗着自己那点身高优势，直接将一副椭圆的白色BOSE耳机套在陈施为脖颈上。

“正好，你还可以拿它听听英语，再熟悉一下展示内容。”

陈施为本来还在为对方的体贴而感动，听到这里叹了一口气，拍拍对方背上的背包。

自己之前还是错怪了沈同学、污名化了感情，他对对方那绝不是好感，是如滔滔江水一般的敬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