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淳坐下,低垂着头,待臣下们都退了下去,他才缓缓的开口:
“是你传信给他的吧。”
不像问句,倒像是等待着夭夭的确认。
夭夭紧紧的闭着眼,跪着退后几步,行了一个叩拜大礼,声音因惧怖而微微颤抖。
“我只是让他退兵,不曾想他会绕至北境。”
“妫夭夭!”姬淳一声低吼,手极快的擒住了夭夭的脖颈,神色扭曲的脱了相,“这样的紧要关头你还敢传信!要不是因为你是陈国长公主,身份尊贵得罪不得,本侯恨不得现在就杀了你!”
妫夭夭目光戚戚的望着姬淳,大脑此时已经被失望和歉疚冲刷,根本顾不及思考那么多。
“我的身份,并不足以让你抵抗楚军。”
冷彻骨髓的心寒,妫夭夭这一句话,让已然狠厉的姬淳犹豫了那么一下,那只清秀修长的手松开了夭夭的咽喉。
“你是妫夭夭啊,纵然没有这个身份,你也是我心中那个最美好的女子。”姬淳喃喃自语着,他忽然重重的抓住夭夭的肩膀。
妫夭夭震惊看着姬淳,这虚无缥缈的强国之梦,已经将她记忆中的翩翩少年变成这般痴狂的人。
“……后山的石窟,我们可以去躲一躲,等到楚军烧杀掳掠完了,咱们再出去,到那时咱们就去陈国,陈公一定有办法让我们重新夺回故土的。”
姬淳眼睛发亮,急切而充满希冀的说着,妫夭夭看着他,手不由得抚上了姬淳的脸。
她从未有过这般的接近姬淳,二人距离不过几寸,夭夭清晰的看到了姬淳脸上的细纹,他未到三十,却已有了早衰之象。
“我若是跟你走了,这息国,只怕再无一人能生还了。”
熊赀的杀伐决断谁人不知,他攻息的表面原因是息国布防过甚,而真正的原因定是姬淳的那一箭,再归根结底,是因妫夭夭。
“我要活着走到他面前,这样,息国说不定还有一条活路。”
乌云压境,大雨将至。
楚军攻破息宫宫门,以屈瑕庄成为主力的楚国军士在前拼力厮杀,息国守军节节败退,却仍往前冲,一时间哀嚎不断,伤残遍地。
熊赀杀红了眼,冲着长乐宫奔了过去。
妫夭夭立于屏风后,门破的那一刻,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她微微皱眉,随之而来闻到了熟悉的气味。
熊赀疲惫的身形出现在屏风之上,妫夭夭一手举起手中的弓,拉满弓弦。
熊赀目光灼灼的看着妫夭夭依旧瘦削的影子,释然轻笑,控制不止的咳嗽。
“怎么,两年不见,一见面就要杀人吗?”
妫夭夭口气冷淡的好似不认识熊赀。
“你该死。”
“那这次可要瞄准了,我的命门可与他人不同,在这儿。”熊赀说着,指了指右边胸口。
“如你所愿。”妫夭夭话语如冰,手一松,箭径直射出。
22.亡国
印月阁,大雨如注。
已是初秋时节,夜内多了些寒意,雕刻着繁复多样花纹的香炉燃起屡屡青烟,在屋内缭绕,试图舒缓着每个人紧绷的神经。
将士们分坐两旁,正襟危坐,每人的脸上都或多或少的沾染着拼杀之后的血迹。
“报上死难。”屈瑕开口,厉声道。
“三百二!”
“七十!”
“一百三!”
……
报到最后,庄成总结,“回禀君上,共计伤亡一千零伍拾将士。”说到最后,竟没了底气。
所有人都在等坐在高坐上的那个人说话。
屈瑕感觉到熊赀擦着箭的手忽然停顿,心下不妙。
方才短暂的休憩让熊赀脑子清醒了许多,“瑕,我们此来,只带了两万,按理说,折损一千也在意料之中。”
熊赀放下拭布,冷冷抬眼,乌木般的黑色瞳仁犀利的将所有将领扫视了一遍,“但如果不是绕行时遭遇伏击,或许,我大楚连这一千军士都不用损失。”
一众将领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他的下一句话。屈瑕无言以对,正要请罪时,熊赀却又说。
“但既然息国已经攻下,此事便既往不咎了。”
熊赀轻飘飘的一句话,让众人悬着的心都落了下来,但随后的那句话,却让他们险些以死谢罪!
“孤曾嘱咐过,攻城归攻城,不可伤城内百姓分毫,尔等竟置若罔闻。”熊赀放下了弓箭,英气逼人的脸紧绷着,“各位,可否给孤一个解释?”
屈瑕主动卸甲,扑通一声跪在熊赀面前。
“是属下通报之误,还请君上降罪!”
门外,身着一身白衣的妫夭夭站着那里,衣角随风飘动,如鬼魅一般。
熊赀早已有所察觉,拿弓拉箭,靠听觉瞄准目标,将弓箭拉到最后,一箭射了过去。
射出的箭从刚刚迈上台阶的夭夭耳边穿过,划出一道红红的印子。门被打开,夭夭一步一步走了进去。
“你们都退下。”熊赀看到夭夭后有些失神,很快变成不耐烦。
门被关上,殿内只剩下熊赀和夭夭二人,寂静无声,夭夭背对光站着,纤瘦的身形让人看着心疼。
“我跟你去楚国。”
“所以呢?”熊赀抬眼,从上到下将夭夭审视了一遍,他不信夭夭会心甘情愿跟自己回去。
毕竟,息国城破之时,她曾想和自己同归于尽,三日过去了,他肩膀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而与此同时,息侯姬淳也自城破时就不见踪影。
“我告诉你息侯何处,但你要饶了他,还有那些无辜的宫人一命。”说到最后,夭夭的声音越来越低,隐隐有着央求。
楚军已经牢牢的控制住了息城北边的城防,姬淳想逃出去难如登天,与其被熊赀抓住处死,不如委屈求全,最起码能够保住一命。
熊赀骤然起身,走到夭夭面前,捏住夭夭下巴,强迫她抬头。
“你可知,你我之间所有的误会隔阂,都是因他而起!没有他,你早就是我楚国的君夫人,没有他,本王不会遭此折磨!”
“于是,你明知这里是我的夫国,明知我在陈国保你一命已经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还是执意攻打,陷我于不忠不义!?”
“他姬淳,当日在陈国所为,何等的卑鄙无耻!”熊赀眉头紧皱,几乎一字一顿的说,“要不是他一手策划蒙毅之死,我如何会无法归国!我连君父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还有那一箭,他分明是想取了孤性命!这次他又擅自布防,还在息城城防布下毒瘴,如此狠毒的主公,孤不过是为息城百姓除害罢了,又有何过之有?”
“布防不过是增加了兵力,竟能劳烦楚王兴兵至此,好大的荣耀啊。”
夭夭并不惧怕他,声音很低却像一把把刀子,凌厉反问,“你带着数万的大军攻来,息国才多大,不过是个城池而已,你此举,不就是想彻底拿下息国吗?”
熊赀松开了她的下巴,转身背对,面前的女子,显然无法理解为王者的心。
熊赀嘲弄的笑,眼眸中寒光更甚,“你是庄公一手带大的,难道他会教你在危急时刻用这么阴毒的法子吗!如果我是姬淳,宁可交出城池,也不会拿百姓的性命去赌!”
“是你兴兵攻伐在先,还反过来怪侯爷不顾及百姓,楚王说的话,都在理。”
“侯爷?好生亲昵啊......”熊赀深吸一口气,转身不愿再看她,“我不想跟你吵。”
两人之间沉默了许久,熊赀低首,试图平缓情绪,缓缓道。
“我答应过你不会杀他,但是他是亡国之主,也需在我楚国监视之下。”
“谢谢,”夭夭轻声说着,事到如今,与其奋起抵抗,不如妥协再待他日,无论如何都要先保住姬淳的命。
听到她说谢谢,熊赀心中一寒。
一阵轻快的铜铃声传来,茹黄破门而入,兴奋的绕着夭夭转圈,看到茹黄,夭夭难得的露出笑容。
“茹黄……”夭夭弯下身,想去摸一下老朋友,却忽然意识低迷,支撑不住,坐倒在了地上。
茹黄示警大叫,熊赀慌忙将夭夭抱起。
息国王宫后的地下石窟中,姬淳和几名兵士静静的坐在地上,身边的水粮已快耗尽,充满黑暗的石洞中,谁都看不清彼此,谁都不知道对方在想些什么。
姬淳坐在暗处,他明知援兵不会到,陈公也不会冒着和楚国敌对的风险来救他,但仍怀着一丝希望。终于,他听到了洞门在微微颤动,机关被触碰,阳光射入石窟中,姬淳抬头,看到的一个黑色的身影走了过来,二话不说把自己拽了起来。
他看清了来人,是屈瑕。
一国之主,竟落得如此境地,屈瑕看着浑身灰尘脏乱的姬淳,不免心中叹息,但表面仍强悍无比,命人将石窟中的一众人等羁押了起来。
暴露在阳光下的姬淳剧烈的咳嗽,他抬头,直视太阳,忽然爆发出一阵狂笑,似是凄凉,似是感慨,到最后成了哭腔,在哭腔最大声的时候,戛然而止。
息国败了,他也败了……
漆黑的石窟中,似乎还有活物。
屈瑕试探性的用剑鞘猛地敲打了一下活物所在的方向,一个小小的身影跳了出来。
“混蛋!”娥婵怒视屈瑕,小脸既委屈又大义凛然。
屈瑕上手抓住娥婵的后衣领就把她提溜了出去。
“你快放开!你们这群窃国贼!”娥婵无力的挣扎着,手捂着刚才被剑鞘打到的肚子,委屈落泪。
“严密监控息侯,不可有丝毫懈怠。”屈瑕吩咐副将。
庄成领命,一队人马带着姬淳离开。屈瑕转而看了一眼娥婵,声音不温不热,丝毫不见往日纨绔公子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