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七,立冬这天。
神策狱刑房紧靠牢狱,地气拔寒,十二间刑房各个阴森冷冽,尤其是最靠头的那间刑讯室内,房顶渗着黑水,像个妖洞不断吸食着人的阳气。
纯宗皇帝坐在主审位上,看不出喜怒。但他身边的蔺云,脸色十分阴沉。房四周是鬼牙妖爪般的刑具,钩尖锋刃奇形怪状,上面还沾着血肉沫子。
极刑压迫,以固皇权。
神策大狱成了传闻里的人间地府,剜眼拔舌,无所不用其极。
“蔺云,动手吧。”
“臣遵旨。”
蔺云走到一排刑具前,斟酌再三,选了一只带倒刺的铁条,手一抬一落,对着刑架上身着单衣的人扎扎实实打了下去。
“陛下!陛下!我错了!”
“啊!”
“饶命啊!”
蔺云手上力道不断加深,刑架上的人一声比一声凄厉,但没过多久,声音又渐渐衰微,刑架上的人脑袋忽然一耷拉,必是不堪酷刑晕了过去。
那人胸口前,衣服碎成布渣,与肉渍混着粘黏在一起,血忽淋刺一大片。
蔺云一挥手,尤山瞥见眼色,紧跟着就给囚犯泼了桶结冰碴的水。
囚犯猛然睁眼,大张着嘴如呕吐状,不断颤抖抽搐,嘴里发出“呕——啊——”的声音。
蔺云不管这人是否清醒,照例重复道,“说吧,这是你唯一一次机会。”
每每说完这句话,刑房就会多一份阴森。
“我说!”
囚犯口齿不清,但反应却十分激烈。
至此,蔺云赏了些耐心,等这个虚脱无力,依靠绳索才不至于烂成一摊的人喘了口气。
囚犯大喘粗气,一开口呵嗤出白烟,“我们十人,给了文宝坊四百贯钱,他们就答应给我们伪造制举堂印。”
“堂印样式又是从何处得来?”
蔺云出手抓住囚犯破碎的前襟,连带他的皮肉全部揪住。
“我说!大人啊。”
囚犯龇牙咧嘴,泪如倾盆之雨。
“我们给了礼部侍郎文高蔚一千八百贯钱,他便将堂印借给我们两日描样。”
招供出人,蔺云陡然松手,血肉塞满甲缝,指尖异物感强烈,还有些刺痛。
“陛下,可还要继续审问?”蔺云问道。
“文高蔚。”
皇帝嘴里念叨几句,手上如意珠跟着转动几圈,戛然停止。
京中一处叫文宝坊的作坊,前些天,里面的工人向京兆府举报,有十名举子要伪造堂印。没过多久,御史台就弹劾礼部侍郎文高蔚参与其中。
此事非同小可。
在前朝时发生过一起吏部考功郎科举舞弊案件。因这案件,科举取士人本应该由吏部全权负责,一下子改为吏部主持与礼部侍郎参与定夺。
到现在礼部官员又被检举,这件事会直接导致礼部暂不能参与此次制举登科人员的定夺,说严重些,这事可能会改变日后定举之权的格局。
纯宗皇帝眯着眼,他先前接到御史台密奏,本以为事有蹊跷,甚至猜疑是吏部尚书李茂珍在捣鬼。可听到这落网举子的口述,他不由对此事信了几分。
“蔺云,你现在就去给朕提审文高蔚。”
“臣遵旨。”
“事关重大,与此案有关的所有人你都不能放过,全都由你来负责审讯,审问清楚了再把口供呈上来。”
“是。”
蔺云得了圣令,片刻不敢耽误。
他头戴缀珠梁冠,一身沾满血泥肉渍的玄色大氅掩着深绯官服,一手握着腰间佩刀,走起路来大有鸷鸟破空之势。
行至宫城东南,蔺云身后的重重神策军侍将尚书省围了个水泄不通。
蔺云一身血气,带着一只小队直闯礼部衙署,杨九一脚踢开东侧廨舍的门为蔺云开路,蔺云则在众目睽睽下,一把将文高蔚从圈椅上提起。
“蔺将军!”
礼部尚书崔明科闻声赶来,提着袍迈过廨舍门槛,冲到蔺云面前,闻到蔺云身上的血腥后,不由声音都软下三分,“蔺将军,您这是做什么啊?”
蔺云亦给三分薄面,算是好生说道,“我奉圣上口谕,提拿文高蔚入神策狱问审。”
“文侍郎他到底犯了什么错?”
“御史台参奏文高蔚涉嫌伪造堂印。”
“圣上为何不叫御史台来审。”
此话一出口,崔明科便恼自己情急之下出言太快,蔺云的确垮下脸来,再无半分礼让。
“这就得明日早朝去问圣上了。”
那些官吏看着杀气与死气浑然一体的蔺云,不再敢多言,任凭同僚被捉拿去。
文高蔚被五花大绑起来拖在地上,嘴里连个冤字都喊得一声三颤。
回到神策狱刑房后,杨九带人扒了文高蔚的官服,把他捆绑在了刑架上。
“将军,饶命啊将军。”
“您随便问,我定是知无不言。”
神策狱,阉宦执掌,酷吏为任。
文高蔚光是回忆神策狱的传闻就能把自己吓个半死。他拼命祈求,渴望能逃掉酷刑,但蔺云不为所动,他必须得完成狱司震慑的流程。
蔺云抬手,低声命令尤山,“把那个举子带来给他看看。”
“属下遵命。”
不多时,尤山拖着被折磨的血肉模糊的举子扔在了文高蔚的脚前。
“啊!”
文高蔚睁大眼,他这辈子都想不到,人的肉竟可以碎成这样。
尤山哈腰请示道,“蔺将军,您歇着,让属下来审吧。”
蔺云没吭声,他只默默坐到主审位置上,感受着椅面靠背侵入体内的寒气。这冬天来得及,别人冷,可他不冷。他来来回回在这宫里走已是通身发热,寒凉到他这,反倒像是找了个舒爽。
尤山得到默许开始动手,他一出动,就连狱司酷吏也要靠边站着。
“将、将军饶命!”
“饶命啊!”
尤山一脸邪痞,拿着一只长柄弯钩,三五下就人皮肉撩拨碎烂。尤山控制不住笑出两声,文高蔚哀嚎着,他却愈发亢奋。
“停吧。”
蔺云下了令,尤山却沉寂其中未能听到。
连着叫了两声后,蔺云按捺不住恼怒,起身过去,将尤山一脚踹飞在地,他狠狠踩在尤山的胸口,冷冷道,“你连我的话都敢不听了?”
“刚刚蔺将军叫你了好几声。”
只是这刑房的内侍与神策军都看不惯他,没人愿意提醒。到蔺云发起火,他们反倒能看看热闹。
“蔺将军,属下知罪,属下知罪。”
蔺云手握带着倒刺的铁条,挑在尤山的脸,“若下回再敢,你就跟他们一个下场。”
“是是是,属下明白。”
“滚!”
尤山磕了个头,他也不敢真溜,就跑去角落里缩着。
蔺云不再理会尤山,将目光凝聚在文高蔚身上。
“文大人,在神策狱,每个人只有一次开口的机会,抓住这机会就能留个全尸,抓不住,那就是今晚菜里的肉沫。”
蔺云将铁条紧贴文高蔚的脖子,倒刺勾进肉里,脖子上留下一道血痕。
“我说啊!”
文高蔚经不起恐吓,顿时裤下湿了一滩,有几滴还溅到了蔺云的靴上。
蔺云嫌弃地后撤一步,半掩口鼻问道,“文大人,你背后可有人指使?那十个举人分别都姓什么叫什么家在哪?他们是如何联系到你这个朝中重臣的?”
“我说,我全说。”
文高蔚招供后画押,蔺云将此呈给了皇帝,皇帝看着上面的名单,让蔺云负责一一审问。
五天时间,蔺云将其余九位举子以及文宝坊的掌柜,连带礼部下属机构中被人供认出的牵线官吏,共计二十一人,全部抓进了神策狱。
血肉沫子横飞四壁、惨叫声惊天泣鬼。还有两人受不住酷刑企图咬舌自尽,又被医官硬生生救了回来。
五天,他在晦暗潮湿的大狱,待了整整五天。
蔺云这日从刑房中出来,虽是黄昏,他依旧觉得日光刺眼。
“蔺将军。”
“蔺将军?”
“嗯?”
蔺云出了幻觉,耳边还响着凄厉的惨叫。直到他的衣摆被人轻轻拽了一下。
蔺云回过头,是太医署的医官,他正被程映与杨九二人压着肩膀,说起话都极为小心,“蔺将军,卑职能不能下值了?”这医官见了太多不该看的,现下生怕蔺云将他一刀劈了。
“回吧。”
“蔺将军,我看这人医术不差,要不让他日后就在神策狱当差。”
“改日再说。”
蔺云没心思理会,他快步撇下众人往内侍省方向去。手下内侍见状赶紧小跑两步跟上。
天渐渐殷红,指不定要下雪。
青岩算着时辰,正在廨舍门口侯着,见蔺云过来,便笑迎而上,“蔺将军,您回来啦?”
“嗯。”
“备水,沐浴。”
蔺云话不多说,待房中浴桶盛满热水,他便屏退旁人。自己生了暖炉后,宽衣解带,褪下一身血腥的衣物,将自己泡在水中。
他把自己浑身搓了个遍,但那双手,一从香汤伸出来,还是能闻见血气。
蔺云沐浴后,翻箱倒柜找出一根挂着丝线的银针,将指甲缝刮了一遍,但甲缝里还像是塞着血肉茬,弄得他手痒、心痒。他开始疯魔一般,最后十个手指甲缝都被银针掏出了血。
蔺云攥拳,不再看自己的手指。
窗被轻叩两声,秋浦朝屋内道了句,“蔺将军,叶尚仪她今日出宫去了。”
“出宫?去哪了?”
“和两个同乡还有薛郡马去酒楼了。”
蔺云听此有些憋闷,他再度伸出十指看了一遍,淡淡向窗外道,“我知道了。”
蔺云坐回榻上,闭眼,仰头。
主掌刑狱,为帝王鹰犬,这是他身为宦官能达到位极人臣的一个途径。他如今算是名震长安的权宦,就连汪贞夏都不愿与他正面相抗。
但他浑身压抑,却无从说起,更没什么人能倾诉。
再睁开眼时,蔺云撇头看向镜中。锡粉明镜里,他看见自己好像变样了,双颊消瘦,眼眶也凹了进去,面色苍白像个活死人。
从前他厌弃自己的身体。到现在,他对自己的躯壳以及寄宿在内的魂魄全然不能自洽。蔺云又闻了闻自己的双手,他试探着去接受这个味道,甚至他想,或许能像尤山一样,从中获得乐趣。
但如果他真变成尤山那般,以他人痛苦为乐,那容钰还会喜欢吗。
一想到这,蔺云觉得没法去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