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液池蓬莱岛。细柳环绕的亭,四周围起避光的碎花绫。宦官宫女约么二十人,全都躬身在外站着,在立秋的热浪里都耷拉着脑袋。
早朝后,叶容钰乘船登岛,问一声安后掀帘入亭。
郭皇后命人搬了软榻,正躺得安逸。身后一人高的铜鼎,里面放满了冰块,铜壁上挂着凝结的露水,垂垂欲滴。
见叶容钰进来,郭姑姑和香儿停下手中扇,退了出去,连带让帘外的宫人也一并退至坡下长廊。
“容钰,情况如何?”
“回殿下,今日早朝,果然有许多朝臣弹劾睿王。”
“圣上做何表态?”
“圣上让睿王月底前滚回幽州。”
一听这话,郭皇后来了精神,叶容钰见郭皇后露出喜色,见缝插针道,“此事当属秋兰的功劳。”
“嗯?”
“是长公主府的宾客,在醉仙楼哄骗着睿王手下的团练吃酒,将那人捧杀的不知天高地厚,在舞池里妄议储君。这才有了早朝弹劾一事。”
皇后听此并无称赞之言,只是道,“任秋兰心性不稳,总归,你乐意留用就要约束好她。”
叶容钰面露惭愧,应了一声。
“等睿王到幽州,你就给他递封信,告诉他有人意图谋害王妃。”
“臣明白了。”
郭皇后扶额,“另外,各地的考生将于十月随贡物一起送到京城,你到时候多与李茂珍、陈淮仲配合着,让他随时看上人随时传话。”
“是,殿下。”
制举同科考一样也为大唐取材之策,只是科目与时间都不固定。寻常进士、明经都在正月、二月考试,而制举则由皇帝与三省商议定夺,于是就敲定在了今年十一月。
到九月末的时候,长安骤然转凉。
叶容钰在斟酌女史分配的事,接连在西院廨舍宿了几夜,送去浣洗的夹袍还未来得及取回。她现在畏寒的厉害,天未凉,她冻醒后簇拥着被子坐在床上,但凡一动,都觉得身上四处钻风。
挣扎小半时辰,叶容钰下了天大的决心探出脚去找鞋,结果踩到三尺冰一样的地面上,顿时又将脚缩了回去。
恰在此刻,房门还被人不识趣般一顿乱敲。
“来了!”
叶容钰被迫裹着一床被子下地,将扣在内里的锁并不十分麻利地打开。
“蔺云,你起够早啊。”
“我若不起早,你今日该穿些什么?”
蔺云抱着两身夹袍将门一关,然后大摇大摆走进屋内。
两身夹袍,他一身放在叶容钰床头,另一件替她塞到柜里。
叶容钰趿着如意鞋,鞋都冻硬了。方才门一开一关,冷风将屋内打透,她管不了蔺云,自顾自跑回床上盘腿一坐,“两层锦袍叠穿半臂也照样能将就。”
“别逞强了,药不喝,衣服也不穿?”
“什么逞强啊,我可以等新莛帮我取衣服的。”
蔺云悄悄一哼,眼一转就是一个馊主意,他将脸掩在柜门后坏笑一下,从柜里找了双罗袜,接着蹲到叶容钰床边。
“来吧,刚刚是不是冻坏了。”
叶容钰看着蔺云还当他是在体谅自己畏寒,想也没想就准备将脚塞进袜筒。可蔺云就趁这时握住她的脚腕,在她的脚底挠了一圈。
“啊!”
“你干什么!”
叶容钰被吓了一跳,半大不小的叫出一声。只是没想到,离上衙时间还早,屋外就正巧又来了个人。
“容钰!”
任秋兰听见叫声破门而入。一进门就愣住了。
她还当是叶容钰遇到什么危险,但这二人摆明是在打情骂俏。
蔺云怔住片刻,转而拔出刀来,“你来做什么?”
任秋兰撞破私情自觉有些尴尬,蔺云拔刀速度又极快,不等她解释,明晃晃的刀就架到了脖子上。
“蔺云,你别这样。”叶容钰赶紧冲来将人揽住,“快把刀放下。”
“你!”
蔺云见她身上单薄,顾不得收拾任秋兰,赶紧拿起床边夹袍给她围住。
没想到,任秋兰非但没溜走,还上前道,“蔺将军,这些事让我来做吧。”
蔺云使出不大不小的力,将任秋兰推开了些,“你这种吃里扒外的人,谁知道你憋什么坏心。”
“是,我是犯过错,但叶尚仪给了我改过自新的机会,如今我也一心为她。”
任秋兰自打揭发叶容钰后慢慢想清许多事,连带承受力也变好了,她顶着蔺云的敌意与戒备,自顾自拾起罗袜蹲到叶容钰脚边。
蔺云气不过,他最恨这种做作,一手指着任秋兰问,“容钰,她这种人你还留着作甚?”
叶容钰见蔺云生气,拉住他的手,好言道,“好啦,你快回去吧,征召神策军的事本来就有的你忙,秋兰她不会把我们的事说出去的。”
“笑话,她但凡敢说半个字出去,我定叫她好看。”
蔺云一甩氅衣,生着闷气走了。
他如今主理神策狱,手上的神策军也越来越多,说起话也多了不少底气。
任秋兰在长公主府受虐不少,死不死的她也不那么怕了。
添炭生炉,又架上一壶水,她把姿态放的比刚入宫时还低。
“容钰,我来给你梳妆吧。”
“昨日赵贤妃找我,留我在她宫里宿了一晚。她说近来后宫妃嫔没事便去她那,都是为了探望谢楠云的。她心里有些落空,还有,睿王回幽州后,把谢楠云托付于她,她很不安心。”
“那她找你是想做些什么?”叶容钰疑惑道。
“她知道长公主薄待我,所以想从我这撬开个口子,了解公主府上的事。”
叶容钰听到这,倒是心里突然生了一计。
“你说,凭我们这些人能不能伪造出升阳长公主谋害皇孙一事?”
任秋兰起先是愣住,而后在心里琢磨了一下,“恐怕都不用伪造,应该说,是找准机会抓现行。”
“升阳长公主竟这么胆大妄为?”
“我让一个得宠的面首给她吹枕边风,说圣上动了易储之心。”任秋兰给叶容钰盘好发,戴上官帽后,试探着问道,“容钰,你跟蔺将军是......真的吗?”
叶容钰大大方方认下,“如你所见,就是那么回事。”
“容钰,我知道在宫里当差不易,我们在这耗了快五年,早已不是闺中少女。只是,你若是想解闷,何必找个内臣。”
“啊?”
叶容钰瞪眼如铜铃,任秋兰当初入宫绝对是个规矩的人,说话做事处处小心,甚至嗓门都只有王小满的四分之一。
没想到,去长公主府这些日,她说起话就这么无所顾忌了。
任秋兰仍然神情淡淡,解释道,“长公主府有个面首,名叫知意,年轻力壮,他凭那硬本事吃饭,很会伺候人,你若想,我可以将他带到你府上一趟。”
叶容钰抬手,让她赶紧打住,“别,千万别!”
“长公主府的人,我可不敢想。”
任秋兰还当她对自己仍有顾忌,于是道,“容钰,其实我与他之间也有苟且,我现在告诉你,你也就不用担心我说出去了。”
一听这话,叶容钰惊讶地站起身,“秋兰,你在府上做事量力而行就好,何必委身这种人?”
“一开始我是想让他替我做事,但后来......”
她在知意的悉心伺候下,身上羞耻贞洁的枷锁,也都随之湮灭,浑身上下千钧重负一脱落,自然畅快不少。
任秋兰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想为自己活,找些乐子,想来也没什么不对。而且,他们都被长公主用过药,是没法让人有孕的,所以你尽管放心。”
叶容钰瞪得快将眼角扯裂,“竟还有这种事?”她并不懂医,更不晓得男的也能用药避孕。亲耳听闻后,除却惊讶,还有些同情。
“是,所以知意心里是恨长公主的。他还说等我们事成之后,他想请我帮他入宫做宦官。但我舍不得,等到时我再另想办法安置他吧。”
叶容钰再次瞪大眼,她没想到,短短五年时间,连面首混饭都变难了。
想当年,当红男宠能入翰林院做代诏,那几人玉带锦衣,拿着笏板,是何等意气风发,就连走起路来都是仰面朝天。
至于知意,他宁愿去势为宦,想来他在府上并不十分如意,好好的男儿既被药坏身体,又要去这样侍奉人,也不知道这人得有多走投无路,才混成这样。
“你若真喜欢他,那肯定舍不得。”
“所以我才想让你也试试。”
叶容钰赶忙摆手,比起别人在她身体上做文章,她当下还是更喜欢在别人身上做文章。
闻过气息,抚过每一寸,或滑如膏脂、也有粗糙的疤痕,丘壑肌峰、各不相同。
“我确实没这个想法,此事也不必再提。”
“那好吧。”
任秋兰虽不理解,但她真喜欢个内臣,也自有她的道理,但求个顺心就好。
“对了,知意偷来府上的密信,我一看上面是入京的贡生名册,里面有一个人是你的同乡。”
叶容钰听此不免欣喜,连忙问道,“那人叫什么?”
“赵成大,就是不知道你与他认不认识。”
一听这熟悉的名字,叶容钰又惊又喜,她与这人交情不错,从前在学堂里一起研究过应试的赋题。
“自然认识,小时候我曾借他的书来读,冬日里不小心冻疮生脓蹭在他的书上,新印的书,字都糊了一行,还好他没怪我。”
任秋兰一听,也跟着高兴,“我就想着,若你们认识,兴许你能把他引荐给李尚书,日后内外朝相互仪仗着些。”
“是这么个理!”
叶容钰打眼一转,不止是能引荐给李茂珍,还可以先带他去见薛言子。
他若能金榜题名,日后在朝里还可以与李单、薛言子这些同乡相互照应着。
峆州一带若再遇到灾年,至少朝里也有人能上个奏折,请求免去杂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