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太过震惊，刘贵枝一嗓子喊得院中人都回头看她，她这才紧急压低声音，“你说早在出事之前，魏老夫人就曾做过一个相同的梦？”

瞎子亦是一副好像在听民间鬼故事的表情，猫腰凑到了树下。

这是一棵百年老槐树，衙门为了保护它，在树坑外砌了一圈膝盖高的围墙，魏家的管家老杜刚刚在前厅走完报案流程，要走时被柴有味抓了个正着，此刻被刘贵枝三人团团围住，只好回头坐在了围墙上，虽然这些话他刚都和前厅的衙役说过一遍，但这件事，他想他不管说上多少次，都只怕不够。

“就是昨天夜里的事儿。”

大概是因为上次平儿的事，他莫名不敢看刘贵枝，一脸憔悴，两手撑在膝盖上，回想起昨夜的情景，六月艳阳天里一身冷汗。

“昨天是我守夜，夜里二更的时候，我在门外睡得正香，就听屋里隐约有声音。”他正色，“其实那时我就觉得有不对劲了，因为我照顾老太太已经很多年了，老太太这些年年纪大，晚上睡得又浅又少，虽然会做梦，但很少会做那种醒不过来的深梦，所以基本听不到她说梦话——因为她只要一出声，很容易就会把自己叫醒。但昨天却很奇怪，我醒了后就趴在门上听，的确是听到了她念念叨叨的声音，这才不放心推门进去，见她坐在床上大汗淋漓，明显是被吓得不轻，说话都有些混乱。”

刘贵枝：“说什么？”

“说梦见老爷回来了，但是少了一条右腿。”

一阵沉默，三人皆是面色凝重，彼此相视无言。

“她一开口就哭了，越哭越激动，大概是那梦太过真实了，后劲儿太大。后来我没办法，还亲自跑去灵堂看了一眼。”

刘贵枝眯眼，“你半夜跑去灵堂看过一眼？”

“是。”老杜低头，熟练避开刘贵枝审视的目光，“因为她那时正在激动，胡言乱语间一直说老爷回来了老爷回来了，我跟她说老爷不可能回来了，她就哭得更厉害，问我为什么不相信她。虽然我那时也觉得荒唐，知道她不过是这段时间太累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罢了，但为了安抚她的情绪，我还是想着去看一眼。”

“然后呢？”

“然后什么都没有，石椁里棺材里，灵堂里，哪都没有变化，也根本没有老爷的身影。”

刘贵枝思索：“所以，她梦到的就是先生回到灵堂了？”

“是。”老杜声音颤抖，一只手捂在眼睛上，“她梦到一早上醒来，先生的尸体被人送了回来，她在灵堂看到老爷的上半身躺在棺材里，她喊着终于能下葬了，让下人们搬开棺材，结果就见到老爷少了一条小腿，整个棺材里……全是……全是血。”

说到这，刘贵枝终是恍然，也大概能理解老杜此刻的反应，因为这梦中的场景，和今早魏家发生的事情几乎一模一样，唯二不同的，一个就是尸体的部位；另一个就是发现尸体的人。

想到柴有味方才说魏夫人发现棺中小腿和老夫人有关，她又是好奇，“所以这件事，魏夫人也知道？”

老杜没有吭声，捂着眼睛点了点头，不知是不是回想起那条小腿，一开口就忍不住干咳，“是……昨天……咳咳……昨天晚上老夫人闹得动静太大，就把偏房的夫人也吵起来了，想来夫人也是没怎么睡好。”

刘贵枝瞄一眼柴有味，读懂他的意思——魏夫人今日早上八成就是想起了昨夜老夫人的梦，才会觉得古怪，让人打开了莫名合上的石椁，发现了其中端倪。

这也正是他那句“这次的事儿若不是因为有魏家老太太，只怕还不会发现得那么快呢”的来由。

柴有味点点头，和刘贵枝对过眼神，肯定她的猜测，没有说话。

反倒是一旁安静听了许久的瞎子，突然站了出来，“老夫人和夫人，平时关系怎么样？”

老杜一愣，短暂停止了一切动作，抬头呆看瞎子：“还……还行吧。”

*

槐树下，送走了老杜，刘贵枝揣手打量起瞎子，很久没说话。

柴有味颇有感慨：“听说魏家老太太这回是彻底病倒了，人都吓糊涂了，也不知能不能撑过去。不过都说这人老了能成仙儿，从前我还不信，现在当真是长见识了，这老仙儿做得梦竟能预知未来。”

瞎子侧目，神色幽幽，念念有词，“前一晚在梦中看到断腿的魏先生，第二天醒来，棺材里就真的出现了魏先生的小腿……”

听出瞎子是不信这种事儿会发生，柴有味摸着下巴思索，表情诚恳：“这种事儿我从前倒是听说过，只是那都是些江湖算命先生的话，我从来没信过，可现在魏家出了这样的事，除了是老太太撒谎，我再想不出合理的解释了，可话又说回来了，那可是她儿子，她何必要在这种事儿上撒谎？她撒这种谎，自己也好受不到哪去吧……”?瞎子却还是不以为然，摇了摇头，“不是说她说谎，只是就算是做梦，也绝不是毫无来由地天马行空，魏老太太的梦是不是真的能预知未来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为何会做这么梦？”

柴有味不解，抬头盯着瞎子，“能是为何？”

瞎子犹豫：“嗯……比如……说不定老太太在今早事发之前，就曾经看到过缺腿的先生，只是她也忘了在哪儿见过，直到此景出现在梦中。”

“哎……”柴有味摆手抗拒，“就看老太太时不时就晕倒的身体也能知道，要是她真的见过断了腿的先生的尸体，那不得吓坏了，真有那个时候她肯定会报官的，怎么会拖到现在才说？”

“那如果是老太太自己不记得了呢？”

柴有味眨眨眼，一下被问住，虽觉荒唐，却一时不知从何开始反驳。

瞎子于是又反问：“你也做过梦吧？”

柴有味沉默了一瞬，悄悄偏头看向瞎子，含含糊糊答了声“嗯”。

“梦里就是会出现那些奇奇怪怪的现象不是吗，但就是这样，很多时候我们自己还是会在梦境中沦陷，梦中有情绪有感觉，我们就是觉得它奇怪，却依旧投入其中，被梦里的人和事影响，归根结底的原因，大概就是那些所谓荒唐的梦境多少都和现实有关系。”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差不多就是这个道理吧。”瞎子茫然点头，自己也是一知半解，只能说得含混不清：“做梦的人之所以可以投入，大概就是因为梦中的荒唐也不是全无来由的，也许是现实中认识的人，见过的人，甚至只有一面之缘的路人，或是听说过，自己想象过，一直害怕担心的事情，总之都是有迹可循，若是全然不相干，那做梦的人一下便能知道这是梦，如果梦是好的，那便罢了，如果梦是噩梦，那一定想让自己醒来才对。”

柴有味稍有开窍，“所以，你方才所谓’曾经见过缺腿的先生’的意思就是指老太太现实中可能接触过相关的事件？并不是真的见过尸体？”

“嗯……”瞎子弯起嘴角苦笑：“老太太要是真的在从前见过如此模样的先生，她又怎么会忘记呢，恐怕早就吓坏了，届时家里人也一定会有所感觉的，所以……我总觉得老太太现实中应该经历过有关断腿的事情，又或是因为什么，她一直害怕儿子被人断腿，只是那事情恐怕太过久远，亦或是在她心里藏的太深，她阴影埋得太广，以至于梦到儿子断腿的时候，她自己都不知从何想起。”

一番话，余韵长存，说得柴有味有些发愣，不禁在脑海中回忆起自己做过的那些梦，脑袋发晕。

刘贵枝在旁边听了半天，自始至终没有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好在柴瞎二人此时都有些失神，她回过神时也不算错过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所以魏家其他人问过了吗？早上可有人看到过什么？”

柴有味摇摇头，眉眼间尽是疲惫，“小腿应该是夜里被人送进来的，早上下人们起来后都各自在忙，分散在院子的不同角落，没有人见过奇怪的人或事，反倒是夜里，大家都睡了，门房只有一个伙计在守夜，其他的地方都没人在管。运一条小腿远比偷一具尸体简单，所以我猜应该是有人钻了夜晚守卫不足的空子，至于是谁……还没有说法，只知道老杜昨夜去过一趟灵堂，什么异常都没发现。不过依我看……如果送小腿和偷尸体的是同一伙人的话，魏家只怕是进了内鬼，才会让人如此来去自如，为所欲为。”

刘贵枝微微颔首，鲜少和柴有味想到一处，皆因这几次魏家出事，回回都是直冲魏府腹地，回回都是顺利得手，大宅子四处是洞，漏得跟筛子一样，再结合昨日肥狗送饭的事，府中有猫腻，已是板上钉钉，只是这猫腻要怎么找，该从何处找，谁都没有头绪。

按天数算，从魏存尸体被偷到今日，已过去了整十日，十日间衙门上下忙做一团，效果不见，魏家反倒是越来越乱，的确令人心焦。

“现在这情况，说是一团乱麻也不过如此。史文朗如今下落不明，也不知能不能抓住……”柴有味挠头，提起来也是一脸愁容，“还有魏存吊唁当日的那些悼客……名单倒是找到了，只是那上面的名字的确都是御史台的名字，那些人可都不是衙门能查的……”

刘贵枝抬眼，犹记得当时名单一事涉及平儿，在燕子楼误当着老杜的面说完那些话后，她因害怕，始终没有追问这件事儿的后续，这回柴有味主动提起，她不由得来了兴趣，“你们去找名单了？”

“嗯，温良去找的。”

“你把这事儿跟她说了？”刘贵枝随即看向远处的温良。

柴有味摇头，“不是我说的，应该是老杜说的，我知道的时候，她已经把名单交上去了。”

“所以……”刘贵枝担忧，“温良已经知道平儿的事了？”

“嗯，不过她应该并没跟衙门的人提过这件事，只是说要调查当日的悼客。”

“那魏家其他人呢？平儿的母亲，魏夫人知道吗？”

“不知道，不过看她这两天的状态，应该还不知道。不然若是我，孩子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我早就坐不住了。老杜估计也是不知该怎么办好了，这种事儿，和家里谁说都容易出问题，反倒是温良，她受恩于魏家，又是个有分寸的人，在衙门当值这么多年，她总归能想出些两全其美的办法吧，就算是要告诉谁，她带着衙门的立场，由她去说，场面起码不会太难看。”

刘贵枝无言，她向来玩不转人情世故，但凡能说出个所以然，也不至于一直逃避到现在，想了半天也只能问点实际的，“那名单是在哪找到的？”

柴有味下意识放低声音：“也在魏存的书房。当时魏存暴毙突亡，前来吊唁的人都是温良顺着那份名单上的地址发了帖找来的，事后温良没多想，就把那份名单纹丝不动放回了原位。后来再去找，名单就不在了，但因为那书房平日也常有人去，东西的位置会变很正常，所以她这两天又去仔细找了好久，果然就找到了。”

“常有人去？什么人？”

柴有味迟疑，哑了半晌，像是知道不说不行才无奈开口，“夫人和平儿。魏存从前会在书房教平儿念书写字，书房里放着不少声律启蒙类的书籍。魏存出事后，那些东西还都在书房堆着，魏夫人带平儿去书房念书，难免会弄乱。”

刘贵枝：“那名单现在怎么样了？”

“衙门处理不了，听说已经交给三司了。”

刘贵枝呼吸一滞，淡淡看一眼一旁的瞎子，看他似是没有多大波澜，这才放心。

虽是如此，但和刘瞎二人相处了太久，柴有味感受着二人有些微妙的气氛，还是隐隐觉得自己可能说错了话，很快安静下来，望着乱糟糟的院子，转移了话题，“姑娘倒是勤快，身体看来也是不错，晕了这么多天，一爬起来就跟没事儿人一样。”

还没听到后面的话，刘贵枝一愣，转头惊恐看柴有味，“昂？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