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认了？？”

粥桶见底，燕子楼外的人群逐渐散去，柴有味一手拎捅一手提勺，快步转到后院，那有一个石头砌的水池，是他每日洗碗的地方。

刘贵枝就这么追在他屁/股后面，一路走一路问，“小芬自己承认自己是偷尸体的人了？”

“昂。”在水池里舀上五瓢水，柴有味捡起了手边的猪胰子，“认了啊，不信你现在去对面看看，那纸钱都能接着用。”

“不可能！”刘贵枝扭头冲出大门，对街魏家的门房下，老杜当真正蹲在火盆旁烧着纸钱，随着黑灰升天，他又用铁钳勾起一块破布丢进火中。

隔着一条街，刘贵枝隐约听他念叨，“这件衣服你最常穿，在下面总不能衣不蔽体。”

刘贵枝一愣，再看那破布，当真有些眼熟，好像真就是那夜在府中围观吵架时，小芬身上的那一件。

看到这，她眼中却是一沉，抱手溜达着走回后院，用鼻孔看地上蹲着刷桶的柴有味，“至于吗？合起伙来骗我是吧？”

柴有味闷头打皂角，“什么啊？听不懂。”

“大白天的在街上烧纸？我刚才坐门口的时候还没有，你一说让我出去看就有了？你现在可真是长本事了柴有味，连咒人黄花大姑娘撞死的瞎话都能说出口？”刘贵枝气，见柴有味始终不肯看自己一眼，咬牙点头，转而冷笑，“行，就这么想知道？那我说了你可别后悔。”

柴有味心虚清嗓，“你说呗……”

*

瞎子自门外收拾了粥摊，回来正看到这一幕——刘贵枝叉腰质问柴有味：“整件事情从头到尾，你觉得最难解释的是什么？”

柴有味放下猪胰子，干脆也不装了，认真思考，挑了个最想不明白的，“嗯……自然是重量，尸体可以事先运走，但石棺的重量却实实在在在变化，说明里面一定有东西在减少，尤其一具尸体那么明显的重量变化，应该有很大块的东西从里面……”

他努力找了个措辞，“‘离开’才是……可整个过程中，棺椁旁却无人发现异常。”

刘贵枝站了一会儿，没急着回答，咬咬嘴唇，在院子里转了一圈，从角落里抓了一筐苹果，拎在手上沉得她直打转。

那是一个竹筐，网格横竖交叉，紧紧包裹着一满筐柴有味从集市上捡回来的烂苹果，不要钱，所以柴有味特别珍惜，省着吃的结果就是，烂的有股酸臭味。

刘贵枝本就忍了好多天，此番终是得了机会，揪着竹筐，故意将某一处网洞撑大。

苹果自洞中“咕噜咕噜”滚出，没一会儿功夫，竹筐就空了。

“哎！你干嘛啊！”柴有味见状连手都顾不上洗，伸手去接，结果一个都没救下来，一抬头，刘贵枝却只是轻巧抖了抖空竹筐，“多少斤？”

柴有味还当那是挑衅，气得嘴都歪了，“十斤……”

“现在呢？”

“没了。”

“是不是重量变化？”

柴有味一磕巴，“是……”

刘贵枝于是又弯腰捡起地上某一颗苹果，“这一颗苹果，块大吗？”

柴有味彻底愣在原地，觉得自己好像有点明白又好像不怎么明白，下意识回答，“不……不大。”

一旁的瞎子却已恍然，走上前来，弯腰捡起一颗苹果，“一筐苹果，加起来和尸体一样重的一筐苹果，谁偷偷摸走一颗苹果，的确很难被注意到。所以姑娘的意思是……只要把尸体变成一块块拳头大小的东西，每人带一块，藏在袖子里堂而皇之走出大门，就能将那棺椁里的重量掏空？”

柴有味眉头一展，终于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一番思索却又觉不对，“每人带一块？什么人带一块？”

刘贵枝抱手而立，“我记得，那日吊唁，魏府来了不少悼客吧。”

柴有味又是一惊，猛地想起那日和刘贵枝聊起魏府家眷与那些悼客并不相熟的事，“你是说……那些人……”

刘贵枝不置可否，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毕竟一切还都只是她的猜测，只道，“魏府里几乎没人认识这些人。他们是来哀悼的，还是来完成偷天换日的，谁都说不好，光凭书房的一份名单，也验证不了他们的身份。加之……魏存已经撒手归天，再开不了口，甚至就连那份名单，也根本无法被确定是先生的。”

停顿一瞬，她斟酌又开口，声音变得沉稳，“只怕……那日石椁变空的’戏法’，并非只由一个人完成，而是……一群人。”

柴有味倒吸一口凉气，再看地上那口竹筐，果然怎么看怎么像魏家那口带镂空雕刻的石椁，至于这一地苹果……

“难不成……”还来不及细想，一旁瞎子已想到了些什么。

他声音一沉，捻捻手指，仿佛还能感受到上面的清灰，“是砖头？”

那日他自供桌下摸到砖头时就觉奇怪，魏存停灵，魏府的下人明显彻底清理过那间灵堂，灵堂整洁一新，怎会无缘无故冒出一块砖头？以此类比，被擦拭得快反光的石椁，角落的仙鹤镂空上竟也有一层厚厚的粘土。

而粘土，正是烧制青砖的原料。

瞎子随即眼中一亮，重新理清线索，“将尸体赶在吊唁仪式前偷走，在石椁中放上同样重的一块块青砖。苦力们在抬的时候依旧是有重量的，他们理所当然以为里面还是尸体，将石椁放到了耳房。等到上香的时候，假扮的悼客，每人排队自石椁的镂空雕刻里拿走一块青砖，揣在怀里带出府，青砖拿完，棺材就轻了。苦力再抬，就会知道重量不对，于是便会开棺发现里面空无一物，一招偷天换日就此完成。”

至于供桌下的那一块砖头，很有可能就是被某一个悼客不慎留下的“马脚”。

可如果只是这样，这从头到尾好似也没什么说不出口的内容，柴有味在禹城镇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何故因此后悔？

既是如此，刘贵枝又有何可三缄其口的？

刘贵枝一声叹息，一眼看穿瞎子的疑惑，道，“这当然没什么好瞒的，只是你们可有想过，就算是一小块一小块的砖头，那些青砖没有长脚，要如何从木头棺材里移到外面，然后在通过石椁上的镂空跑到外面？”

瞎子一手撑下巴，思索间下意识低头，目光正落在自己的一双脚上，青砖没长脚，有一样“东西”却一定长了脚。

与此同时，柴有味亦是想起了那日莫名钻进石椁，又莫名选了个刁钻角度自石椁中钻出的刘贵枝，罕见赶在了瞎子之前顿悟，“难不成，姑娘是说那石椁中藏了个人？那里面藏了个人，帮着他们往外递砖头？”

柴有味细长的眼睛生生瞪成了浑圆的模样：“不可能吧！那石椁就是大也大不到能藏下一个活人吧。”

他说着用刘贵枝举例，“你那日能钻进去，还不是因为把套在里面的木头棺材拿了出来？若是木头棺材在里面，那缝隙恐怕只有我三拳宽，就是再瘦的人也得有高度，绝不可能蜷在这么小的空间吧……就算是会缩骨功，一个他一般柴瘦的成年男子……”

他拎住瞎子的胳膊，“这一身骨头架子只怕都塞不进那缝儿里。”

柴有味高挑眉头，看起来是真的很想让刘贵枝知道这种猜测有多不现实，就这么揪着瞎子跑出老远。

瞎子原还想反抗，挣扎两下却突然停了下来，神色骤然严肃，一个没站稳，竟直接栽在了地上。

柴有味却并不在意，越说越激动，只一把将他从地上薅了起来，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再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不就想说石椁中藏了个人，他先把青砖挨个递出去，后来又趁着苦力开棺的瞬间借石椁的特殊结构滚了出来？可这也说不通吧，他既能藏在石椁里，他自己就够得上一个人的重量了，又何必搞那些青砖，自己钻进去钻出来不就好了？”

“老柴……”身后瞎子从地上爬了起来，企图打断柴有味。

“啧。”

柴有味却微嗔，干脆挥手斩断瞎子的手，一门心思继续道，“那要是一个这么沉的人，再加上一堆青砖，那棺椁不得沉得抬都抬不起来？”

“老柴！”瞎子只好又喊了一声。

柴有味这才短暂收敛了情绪，决定先关心一下瞎子，却还是赶在闭嘴前补了一句，“除非他是个侏儒。”

瞎子：“柴有味！别说了！”

柴有味气，低头看瞎子，他揪着自己的衣摆已有小半天了。

“怎么了？！”柴有味瞪眼，以为是刘贵枝又不开心了，结果转头一看，刘贵枝明明嘴角上扬，乐得挺开心，只是这笑，他怎么越看越有种冒冷汗的感觉？

“刘贵枝，你又憋什么屁呢？”

天色渐晚，刘贵枝垂眼，将地上的苹果挨个拾起，一个两个全塞回竹筐，随后连筐带果全扔了出去，拍拍手上的灰，她少有地坐在了石头水池旁，拿起猪胰子不紧不慢道：“侏儒倒也有可能，不过这附近若真有侏儒，大概早都传开了吧，他走到哪儿，与谁人结交都会很明显，你我在这儿住了这么久又怎么不知道？”

柴有味眉头一皱，终是意识到不对劲，面色凝重，“然后呢？”

“然后……”将手里的木桶搓得“嘎吱”响，刘贵枝漫不经心用嘴叼住不小心沾水的袖口往上撸了撸，好像在讲一件十分平常的闲事儿，“然后我记得，和侏儒一般个子矮小，身体轻，能钻进石椁的，又能名正言顺出现在吊唁仪式上不会惹人怀疑的——魏家魏存，刚好还有一个女儿吧？”

“姑娘！”

瞎子又是冷不丁一声吼，这一回竟冲着刘贵枝来了，她刚想发火，却闻背后有脚步声响起。

一扭头，门口不知何时竟站着魏家管家老杜。

手一松，“咣当”一声，怀里的火盆落地，他语无伦次，一开始还想解释，“我……是想来借点炭，家里这段时间忙，一直没卖炭，我一糊涂，现在……全让我烧了，小芬刚走，我就是想……”

……

“我就是想问，姑娘刚才说的可是平儿？”

刘贵枝同样一愣，猛地回头看柴有味：“小芬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