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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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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由校从奉天殿“脱逃”出来,一路步履轻松回乾清宫,想着能睡个回笼觉,再召内阁商议安抚南京百姓的事儿。

“啊,今日天儿不错。”秋日艳阳,晴空朗朗。朱由校不由放慢脚步,自己离开时天色微朦,此刻竟已耀眼夺目。殿上的光景实在乏味无趣,大臣滔滔不绝,自己昏昏欲睡。倒不如这么站着,沐浴温暖。他特意退了几步,置身光亮里,好让阳光完全拥抱自己。“去搬把椅子来,朕想晒晒太阳。”朱由校改变了主意,舍不得这份惬意。

身旁的内监去而折返,凑到皇帝跟前,小声地禀报:“皇上,皇后已在宫中恭候多时。还有......奉圣夫人也在。”

“嗯?”朱由校看了眼内监,又探头瞧瞧宫里的情形,可是里头太黑,看不清楚。他犹豫片刻,刚想转身离开,谁知皇后竟迎了出来。

“臣妾参见皇上。”

客巧玉也紧随其后,“臣妇参见皇上。”完完整整施了礼。

朱由校自知已无处可逃,只能上前,先扶起了皇后,又扶起了客巧玉,“起来吧、起来吧。”

皇后谢了恩,刚想开口说话,却被客巧玉抢先。只见她一把拉住皇帝,径直往宫里去,“皇上怎么去了这么久?又被朝臣们为难了吗?果然,少了魏忠贤他们就会胡来。”

客巧玉说话声音很大,落在后面的皇后听了自然不悦,她也快走几步,随在皇帝身边,轻声道:“奉圣夫人此话无理。皇上临朝,国事庞杂,诸臣殚精竭虑,却怎是胡来?”

“皇后娘娘,恕臣妇失言。只是昨夜皇上未能安寝,今儿一大早还没能好好进膳,就一连议了几个时辰的国事。”客巧玉扶着朱由校入座,唤来内监,奉上准备了许久的茶点,“皇上自幼体弱,如此劳顿,倘若龙体有损,”她瞟了一眼另一侧的皇后,冷冷地说道:“皇后娘娘,又有哪个臣工能担待得起?”

“皇上不能安寝,是为何人?今日朝会迟迟不散,又是为何事?奉圣夫人难道不自知吗?”

客巧玉心中一惊,她没想到,连皇后也知道了南京的事儿。那么,今天来的这么是时候,莫非与她也有关系?“皇后娘娘,臣妇不比皇后,向来不问政事,实在不知这朝会上议的是什么。”她虽有不安,但话语间仍然危机四伏。

后宫干政乃是明廷大忌。客巧玉的栽赃陷害真把皇后吓唬住了,“皇上恕罪,臣妾妄议朝事......”

“没有没有,何来的妄议?”朱由校倒不怎么上心,可看皇后一脸紧张的神情,赶紧起身抚慰,“嫣儿也是关心朕,朕知道的。”又给皇后赐座,“民变兹事体大,若非昨夜嫣儿心明眼亮,深明大义,恐怕朕真的就被蒙在鼓里。那今日朝上,又是另一番景象。朕甚至都不知该如何收场。”

客巧玉可算听明白了,原来是皇后张嫣有意要打魏忠贤和自己的措手不及,要不是当值的刘端知道轻重,适时通风报信,此刻魏忠贤就必定被下狱治罪。皇上早上那整套整套的说辞看来也是皇后的教唆。虽然套出了皇后的话,可皇帝后面两句却听得客巧玉背脊发凉。她不敢再说什么,默默退至一旁。

“嫣儿怎么这会儿过来了?”朱由校一边问,一边递过去份点心。

皇后原本是来问早朝议定的结果,但客巧玉的胡乱指摘让自己这会儿根本无法启齿,“臣妾......臣妾只是例行问安。”

朱由校了然一笑,轻抚皇后玉手,转向客巧玉,正色道:“奉圣夫人,朕已下旨,叶阁老入京之前,谁都不许探视魏忠贤。这几日你就不要去了。”

客巧玉一听,噗通跪在皇跟前,叩首伏身,“皇上......皇上,开恩哪!皇上,饶命呐!”

这着实把朱由校和张嫣弄得一头雾水,“怎么了?怎么了?夫人这是作甚?”

“皇上——”客巧玉凄楚地喊道,抬头时已经满脸泪水,“魏忠贤此次纵然千错万错,可他心是向着皇上的。南京民变的时候他远在京城,也是鞭长莫及啊!他如果能自己去请叶大人,把这前因后果说得清清楚楚,哪有这暴民闹事呢?可皇上现在禁了他的足,封了他的嘴,连人都不让看了,这不正好让人乱泼脏水,还不许辩驳吗?皇上,您这是要舍弃魏忠贤不顾了吗?”客巧玉没想到,出去时候还好好的,这一回来,一看见皇后,所有都变卦了。更要命的是,竟然已经下旨。她此刻深深懊悔,进早膳时没有讨一道明旨,轻罚魏忠贤。

“奉圣夫人,叶大人何尝不是公忠体国、劳苦功高?魏忠贤犯错只是被禁足在宫里,叶大人可是被毒打加刑,想他年迈之身,又......又怎么受得住?”说着说着,皇后也不由伤心落泪。

“唉......这怎么都哭上了?”朱由校左右为难,想着刚才就该立刻转身离开。“朕又没下旨要了魏忠贤的命,玉姐姐何必如此?”朱由校扶起客巧玉,好生安抚。

客巧玉不依不饶,拉着皇帝的手,恳切求情,“皇上,他魏忠贤昨夜被召入宫,什么都没备下,万一要在这季节交替时候害了病呢?他害了病事小,往后还有谁能体慰圣心呢?只怪奴婢平日劝诫得少,也恨奴婢不能时时陪在皇上身边......”说着,扬手要打自己。

朱由校赶忙制止,“使不得,使不得,玉姐姐莫要自责。此事怎么都怪不到玉姐姐头上。”

皇后在一旁看得很不是滋味,尽管一早就知道皇帝宠信乳母客巧玉,可从来没见过这般不成体统的情状,周围还有内监宫人,岂不是让众人看皇帝的笑话。区区一个皇帝的乳母,又凭什么如此放肆。“客巧玉,目无礼法,该当何罪!”后宫正主,怒而发声。

朱由校吓得一激灵,赶紧撒手。

客巧玉却哭得更大声,“皇上,就把奴婢一起处置得了!当年,得蒙圣怜,赐予对食;今日若能再赐共死,就当是终了奴婢苦命,也免得他魏忠贤孤零零一个人上路。”

“哎呀,怎么越说越离谱了?朕何时说要赐死?”朱由校看了眼皇后,似有责备之意,“皇后,也该稍稍体谅一下玉姐姐的处境。这寻常夫妻,丈夫出了事儿,妻子哪有不着急的?更何况,玉姐姐和魏忠贤风风雨雨这么多年,饶是不易。”

客巧玉尤为机敏,马上也向皇后求情,“皇后娘娘,奴婢往日里若有什么得罪,还请海涵。奴婢实在是......奴婢只是想见见魏忠贤罢了,送点吃食,送件干净的衣裳,说句......说句安心的话。”她假装喃喃自语,“他那点胆子,这会儿恐怕都没回过神哪!”

皇后全然不受,冷笑一声,“他好歹还是司礼监提督大太监,宫里谁敢亏待了他?”

“皇后娘娘,底下人都是群势利眼,见忠贤遭此大难,还不可劲儿地奚落他?”

“那也是魏忠贤与人不善。”

“皇后娘娘,忠贤平素治下甚严,必然会被人嫉恨。”

“你......巧舌如簧!”皇后根本斗不过客巧玉一张利嘴。

“罢了罢了,只是见见亲人。”朱由校实在于心不忍,松了口,“今日去见吧。”

“谢皇上厚恩!”客巧玉抹抹眼泪,仍佯作弱势,“可皇上下的那圣旨,若传出去......”

皇后自然听明白其中所指,厉声道:“客巧玉!”

“不会,不会。这是內宫的事儿,传不到外面。”朱由校半推半搡,将客巧玉送出宫去。接着又来安抚皇后,“嫣儿,莫急莫气,动了胎气可大可小。”

“皇上,您就容她一个外人如此造次?”

“玉姐姐......奉圣夫人不是外人。她一手把朕带大,怎么会是外人呢?小时候全赖她,否则都没人管朕,朕不得饿死了?”朱由校揶揄道。

“皇上慎言。”皇后一脸严肃。

“嫣儿提点的是,朕失言了。”他扶着皇后坐下,又送上糕点,“朕从小就爱吃玉姐姐做的,嫣儿也尝尝。”

皇后只得从命,尝了一口,确实不赖。

“好吃吧?”朱由校见皇后神色稍缓,“回头,朕让奉圣夫人多做一些,送去坤宁宫。”

皇后看了眼皇帝,面色凝重,“皇上仁德诚厚,臣妾自叹不如。可是,”她缓缓起身,恭恭敬敬施礼,正色道:“奉圣夫人年届离宫之岁,却蒙圣恩,仍能在宫中出入自由,本就于礼有违;如今又恃宠生骄,嚣张跋扈,全似个泼妇模样,毫无半点皇家仪态。臣妾统领后宫,管教无方,请皇上治罪。”说完,下跪请罪。

朱由校一步上前,扶住皇后,“嫣儿劳心劳力,玉姐姐娇态恣意全是朕宠出来的。可......”他甚是为难,长长慨叹。

“皇上情深义重,臣妾自请替皇上分忧。”

皇帝微微一笑,将皇后揽入怀中,“此事不急于一时。嫣儿如今身怀六甲,朕如何忍心再让你担忧呢?”

内监宫人默默退到宫外。且留一些时间,让这对夫妻静享温煦。

话说那魏忠贤,虽然昨夜被皇帝狠狠训斥,又被禁足宫中,可底下人毕竟没有客巧玉嘴里所说那般不识趣,莫说恶意针对、伺机报复,个个极尽殷勤之能事,妄图趁此魏大裆“蒙难之际”,施之援手,将来“平步青云”,也未为可知。送食加餐的,嘘寒问暖的,还有自告奋勇替魏厂公值守巡夜的。说是受罚,魏忠贤更像仅仅换了个地方睡觉,只是地方小了点。

魏忠贤本是那西李的旧宫人,当年移宫之时为护主争夺年轻的皇长子,几乎与东林势成水火。但自从朱由校登基以来,魏忠贤荫庇于客巧玉的圣宠眷顾,不仅没有被旧时的行为所累,加罪于身,更一路顺顺利利、几无阻滞地爬到了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如今更是提督东厂,势力深植朝廷内外。斗罢王安,压制东林,大字不识一个的赤条条赌徒居然位极人臣,当初以一物凋零赌一生荣华,真真是高明之举。不过,自他有资格过问朝事以来,又的确常常焦头烂额。起初,他想学王安,与东林各人交好为善,内外同心向来是皇帝所希冀的,然而失败;接着,又因为自己是个文盲,纵然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可文书功夫实在不及刘端和王体乾,皇帝有意无意在政事上更会倾向于这两个人,魏忠贤怕自己空有掌印之名,而被客巧玉和王体乾架空权力,有意拉拢刘端,可那刘端又偏偏是个软硬不吃的家伙,太过正直、又太过迂腐;现在,他好不容易自己培植的势力能在锦衣卫说上话了,结果竟然闹出这么大的变故,还得靠着客巧玉在皇帝身边的影响,才能让自己暂时的幸免于难。而他自己这么些年,小心翼翼地伺候皇帝居然还换不得一个能自我辩白的机会。一个晚上,思来想去,魏忠贤深深体会到当年王安被弃于南海子而无人问津的惨淡之境,他虽有意独立于客巧玉,可如今看来,非此女子不能救自己。

正想着,有人推门而入,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客巧玉。这会儿有资格、有能耐进到这儿来的,除了她也没第二个。魏忠贤堆起笑脸,热情地迎上去,“玉儿,可算是来了!等得我好苦啊!”

客巧玉没好脸色白了他一眼,怒气冲冲,一屁股坐下。

魏忠贤关了门,赶紧跟过去,“玉儿,我错了,我错了。”

“你说你脑子是不是被驴给踢了!”客巧玉一指头不偏不倚戳中魏忠贤的太阳穴,“这么大的事儿非要让许显纯去办,看他闯出什么祸来!”

“是、是、是,被驴踢了。”尽管疼得厉害,魏忠贤也只能哑忍。

“当初我就说,一个整天喊打喊杀的莽夫升他做什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客巧玉怒气冲冲,抄起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水呢!添水啊!”

“我来,我来。”魏忠贤老老实实替她斟满。“悔不该当初没听夫人的,没让你儿子侯国兴去,不然哪有这样的事情。”

“哼,你这会儿哄我还有用吗?你也就能做做事后诸葛亮!”客巧玉又接着喝完。

魏忠贤赶紧又倒茶,“我事后也还是个臭皮匠,哪能顶夫人女中诸葛呢?”

“行了!有能耐讨好我,好好想想怎么摆平吧!”

“摆平?”魏忠贤有些着急,生怕客巧玉抛弃自己,面脸笑容,“这不是有夫人吗?”

客巧玉蔑尔一笑,“现在想着我了?你不是翅膀硬了,想自个飞了吗?”

“不不不,玉儿说的什么话。我和玉儿那是御赐的对食夫妻,自然是得恩恩爱爱的。”说着,魏忠贤紧紧拉住客巧玉的手,任她怎么挣扎,也不松手,“这会儿,忠贤有难,玉儿断然不会不救。”

“救?我怎么救?”客巧玉一时委屈,眼泛泪光,“我一个女人堵得上朝里头能言善辩的嘴?我一个奴婢敌得过宫里头至尊显赫的皇后?我怎么就摊上了你这么个不上进的玩意儿!”起身,捶打过去。

“皇后?”魏忠贤吓得一把拿住客巧玉,“这里头还有皇后的事情?”

“可不仅有她!这事儿根本就是她给挑起来的!”客巧玉一说起皇后,咬牙切齿。

魏忠贤大概猜到刚才怒火冲天,一大半是皇后给惹恼的。皇帝大婚之后,她这个乳母身份再待在宫里实在太奇怪。尽管皇帝仍然恩赏有加、宠信不减,但是架不住外面朝臣劝诫,中宫皇后干涉,还是请她出了宫去。拨了内帑,敕造豪宅大院,又晋封其弟、其子,才算稍平了客巧玉之心。不过,自此以后,她对皇后张嫣可算是结下深仇大恨。“这、这可怎么办?”宫里伺候皇帝的人都知道,朱由校平日就对皇后张嫣怜爱疼惜,身怀龙种之后更是呵护备至。别人掺合一脚,或许还有转圜余地,皇帝的枕边人那必然是一番苦战。

“我正想和她斗一斗呢!”

“怎、怎么斗?”魏忠贤更想知道的是,万一斗输了呢?

“方才我在皇上面前,不轻不重地提了那么一句,说她妄议朝政,”客巧玉想起皇后慌张的样子,自觉好笑,“她呀吓得马上就认了!她要是真插一脚进来,后宫干政,她担得起吗?”

“你是要我找几个大臣,去参她一本?”

客巧玉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外臣参皇后?说你笨你还是真笨!咱得让皇上觉得她干政,那才能做实了!”

“怎么做实?”魏忠贤坐到客巧玉身边,听她细细讲解。

客巧玉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喝了口茶,润润嗓子,眉飞色舞地说起来,“叶向高不日进京,皇上会亲自召见。只要君臣召对之际,让叶向高透露出一丝丝与内宫有牵扯的话头来......咱们不就好做文章了嘛?”

“亲自召见?!”魏忠贤又惊又急,立时乍起,“皇、皇上要召见叶向高!”

“小点儿声!”

“你没拦着吗!”

“我拦得住吗!我又不能跟着去上朝!我又不能日夜守着皇上!”客巧玉被魏忠贤无端责备,又恼起来。

“可万一......万一......皇上要是想起来,让杨涟、赵南星他们一起陪着呢?”魏忠贤显然没有被客巧玉的“锦囊妙计”所说服。

客巧玉这才想起来一年前被捉入诏狱的东林魁首们,声音明显就软了下去,“他们......被折磨死了?”

“那倒没有......不过也半死不活。唉,总之,皇上要是真见了他们,不对,任何人见了他们,咱可不仅仅就眼前的嫌疑了!到时候,别说做实皇后的罪名,咱谁都脱不了干系!”魏忠贤烦躁地来回踱步,事情已经严重地超出自己想象。

“那......那要不让叶儿赶在叶向高入京之前,结果了他?”

“不行!绝对不行!”魏忠贤果断拒绝。

“你心疼了?”客巧玉缓缓起身,试探道。

“玉儿,现在都什么时候了,”魏忠贤走进客巧玉,搂着她,尽力压住自己的焦躁之绪,“叶向高入京之前出任何岔子,这屎盆子必然会被扣在我头上。而且,这事怎么能让叶儿知道?怎么能让叶儿和叶向高见面呢!”

“她迟早会知道。”

“我的好玉儿啊!”魏忠贤有些无奈,但此刻他也头脑昏杂,一时间讲不清楚,“这样,你赶紧出宫,去找崔呈秀,让他想想法子。”

“嗯。”客巧玉这会儿乖乖地点头答应,“那你在这儿好好照顾自己。我不能再来看你了。都是那个皇后给搅的!”

“这几日就有劳玉儿在宫里宫外多走动。实在不行,去找找刘端,他能帮上忙最好不过。”

“我让他这几天都别进宫当值,好好守在司礼监。”客巧玉倚在魏忠贤怀中,撒娇似的说道:“他毕竟不是我们的人,信不过。”

魏忠贤很是无奈,却又不能开口责备,“好吧,好吧。但咱都得低调些,谁都别招惹,大臣想怎么样、内阁想怎么样都随了他们愿,可不能再闹出点什么不好来。”

“嗯。”此刻的客巧玉全没了刚才进门时候的趾高气扬,甜甜地应了声。

屋内逐渐安静下来,又过了好一会儿,客巧玉才与魏忠贤依依惜别,不舍之情,好似这一别竟要生死两隔。她嘴上厉害,心中还是担心,临走时还给屋外值守的小太监留了好些大赏,千叮万嘱照顾好魏厂公的起居饮食。

小太监本就心甘情愿,这看了还有赏赐,更是任劳任怨,送走了奉圣夫人,赶紧进到里头对魏忠贤嘘寒问暖。“厂公,有什么事儿尽管吩咐,冷了渴了饿了,我一定伺候好!”

魏忠贤瞟了他一样,低声地问道:“你......出得了宫吗?”

“我出不了,但是我有兄弟出得了。”

“托兄弟转告司礼监秉笔,刘端刘公公一句话。”

“厂公明示。”

“若能救我这一次,必有重谢。”

“我记下了。厂公宽心,这次一定没事。”

魏忠贤又和他虚应了几句,才打发了他出去。接下来几天,他被独自一人困在这几尺见方的小屋子里,食不知味、寝不安眠,更怕的是......倘若客巧玉眼见自己救不出来,那将如何呢?每想及此,魏忠贤便不寒而栗。

离宫城不远的王府大街上,最气派的宅邸要数今年年初刚落成的信王府。信王朱由检是当今皇帝的最疼爱的五弟。两人因自小都在西李的宫里一同长大,又一同受那女人的欺侮,彼此亲密无间,手足情深。朱由校登极之后,第一件事便是把自己的嫡亲弟弟从西李的魔爪中拯救出来,交给颇为忠厚温淑的东李选侍照料,这也是唯一未受阻滞,进展颇为顺利。然而,好景不长,去年年中因东李害了场大病,实在无暇照顾朱由检。皇帝也深陷朝局漩涡,分身乏术,懂事的弟弟便自请独居一宫,不再受人照拂。哥哥不仅欣然应允,更积极调拨内帑,下谕工部,选织造府;可他又舍不得弟弟,于是再颁旨准信王上殿读书,准信王入朝听政。大臣虽有微言,认为与祖制不符,这本该是只有皇太子才能享有的待遇;然而,皇帝如今膝下无子,信王又好学上进,零星几分疏奏也在皇帝的不闻不问中逐渐消失。哥哥好动,弟弟好静,偏偏哥哥被困在紫禁城里,弟弟却总有一日可以海阔天空。

大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而正对大街的,信王府却大门紧闭。府门口围着三五个身着五品、六品官服的年轻男子,看样子是刚刚从各自府衙里出来,约了一道等在这里。大概过了半炷香时间,王府大门缓缓打开——但也只开了一小半——从门里出来两个人,一个年长,穿着太医院的官服;一个年轻,武人打扮,手中捧着医箱。

“这几日有劳秦大人奔波,”那年轻武人双手恭敬地递上医箱,“下官先谢过秦大人。”

“此乃老夫分内之事,洛护卫不必言谢。”秦大人接过医箱,“信王之病已无大碍,接下来几日只需静养,便可康复。”

洛侍卫拱手作别,“秦大人慢走,恕不远送。”

原本等在门口的几个官员一听“已无大碍”,立时围了上来,只匆匆与擦肩而过的秦太医致意,直奔洛侍卫而去。

洛侍卫眼疾手快,见他们来势汹汹,一个转身已在府门之内,“几位大人,信王抱恙在身,不便面见各位,还请回吧。”

其中一人估计等得不耐烦,见洛侍卫正要关门,上前一掌拍在王府门上,“洛慜!刚才秦太医都说了信王已无大碍!你是不是有意拦着我们不让见信王!”

洛慜不与他计较失礼的行为,仍然笑脸盈盈,“高大人,您也听见秦大人还说了此病仍要静养。”

穿着四品官服的男子走上前,将高大人拉到身后,自己拱手作礼,“洛护卫,莫怪。我们也是等急了。烦请再通禀一声,我们只是想看看信王,不说其他。”

“张大人,通禀就不必了,信王全都知道。”洛慜稍作停顿,拱手致礼,“因此今日差我出来,一是向大人们道歉,前几日,鄙府中仆役不知轻重,言语上冒犯之处,望请宽宥。二是向大人们致谢,诸位大人在王府外已经守了几日,风雨不辍。这份关怀之情,信王铭记于心。”

高大人又挤了上去,“眼下正是铲除魏忠贤的最佳时机,若能得......”

“高大人,恕下官无礼打断。”洛慜神色严肃,“下官一介武夫,不识朝局。朝里的事儿还是等信王痊愈回朝之后,再与诸位大人彻谈。”

“洛慜!你莫不是与阉党勾结,蒙蔽信王!”

洛慜轻蔑一笑,丝毫没有被激起怒火,“是与不是,定夺在信王。诸位大人还是各守本份,各自回府去吧。”

四品官张大人见他软硬不吃,又准备晓以大义,“叶阁老与信王也曾有束脩之谊。老师遭此大难,岂有袖手旁观之理?下官等只请信王秉持公义、施以援手,还叶阁老一个清白,还大明百姓一个真相!”

大义之音刚落,王府里就传来男子的凄凌哭喊声。洛慜下意识又将门合拢一些,“大人君子之风,下官自叹不如。但一切都得等信王病好了再拿主意。”

凄厉之声仍然没有停止,大白天听了都不免让人心慌,“里头是什么声音?”其中一人忍不住问了句。

“一个小厮,犯了府里的规矩,因而受罚,让各位大人见笑了。”

“犯了何事?要如此重罚?”

洛慜凑门缝里探出脑袋,招招手让他们凑近,又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道:“信王平素最恨好管闲事,又多嘴多舌之人。偏偏那小厮自不量力,要替人强出头,竟打着信王的旗号惹了官非。信王着令我等将他重重处罚,赶出府去。”他看着眼前三人神色有些紧张,继续说道:“重是重了点,但以儆效尤嘛!”

他们面面相觑,背过身去商量了少时,便也告别离去。

洛慜处理完府外的小风波,重新将府门牢牢关上,绕过照壁,往府里疾步走去。

这洛慜出身行伍,族中男子世代为驻守辽东的军吏,其父曾是李成梁将军麾下一员猛将,与刘端之父也是挚交好友,在辽东军中,一文一武,颇负盛名。然而,后因其父所在之军与努尔哈赤正面交锋,溃败而还朝,各路言官的奏疏如雪片般飞到神宗皇帝的御案之上,接着洛姓一族全部获罪。女子收入教坊司,成年男子充作苦役,远放边陲。彼时,洛慜年仅十余岁。原本也是要被收入宫中,充作阉宦,但多亏刘端倾囊相助,散尽傍身财物,上下打点,左右交通;无论严寒酷暑,但有空暇,便跑去苦苦哀求时任司礼监大太监陈矩,与东宫内廷总管王安,请二人高抬贵手,放过洛慜,保洛家一丝血脉。于是,洛慜在坐了两年牢之后,改了名字、换了身份,在王安的授意下进入锦衣卫,因其年纪轻轻,身手非凡,之后便被选入信王府,以保王爷周全。如今,已经是王府护卫指挥使,府里人习惯称他洛护卫。

洛慜匆匆来到王府后院,急忙叫停了施刑的护卫,“赶紧停下,人已经走了。”

他们立刻扔掉手中木棍,围到受罚的小厮身边。那人已被打得皮开肉绽,衣料混着瘀血,夹杂肉糜,牢牢粘在瘦弱的背脊上。木棍一停,他立刻从长凳上翻滚下来,又是背部着地,疼得他又嘶哑大叫,却无半点声音。围观的人看了实在心疼,纷纷去求洛慜,希望网开一面。

“抬出去府去。”洛慜并未理会其他人的同情心,冷冷地说道。

众人无奈,只能遵命离开。

热闹的后院立刻安静下来,洛慜耳边却仍然回荡着刚才撕心裂肺的嚎叫,虽是那人咎由自取,可五十棍下去,哪个人挨得过呢?他的目光落在地上的几道血印痕,陷入沉思。

“想什么呢!”一位厨娘打扮的妙龄女子,悄悄靠近洛慜,见他一脸迷蒙,大力推了一把。

谁知洛慜站得极稳,身子只微微前倾,轻松化解这突如其来的“偷袭”。他缓缓转身,神情严肃,“你就不怕我下令也把你打一顿?”

那女子抿嘴一笑,斜歪着头,“你倒是敢,看端哥哥不剥了你的皮!”

洛慜无奈一笑,没再回答,喊了几个杂役过来,嘱咐他们把地上的血迹都擦干净,后院恢复原貌。

厨娘跟上前,“怎么送秦太医送了那么久?”

“王爷让我好好谢谢他。”

“你怎么谢的?塞了多少银子?”厨娘瞪大了眼睛,炅炅发光。

洛慜没理会,自顾指挥杂役打扫。

“我原以为你就是做场戏,给外头那几个人看看,谁知道竟然真的下了那么重的手。”

“他坏了规矩,这是应得的惩罚。”洛慜转向她,降低声调,“你也规矩些,别仗着是我引荐入府的就毫无顾忌。”

“哦。”厨娘自觉无趣,敷衍应了声。没过一会儿,又开口问:“其实,那几个是什么人?怎么变着法儿地想进来?”

“别打听和你无关的事。”

“那......王爷的病怎么样了?”

“还得再养几日。”

厨娘看洛慜冷若冰霜,也不气馁,似有似无地撒起娇来,“那你什么时候能脱开身,咱好去端哥哥那儿吃顿好的呀?我看他都来问过好几次了。”

“他这两天怎么这么闲?”洛慜见她越靠越近,赶紧退了几步,“府里吃食不好吗?净想着出去。”

“好!你的能不好吗?你可是堂堂王府的护卫指挥使,王爷怎会亏待了你呢?”厨娘撅着嘴,别过头去。

洛慜斜眼一瞧,见她面有愠色,“怎么,膳房里有人欺负你了?”

厨娘摇摇头,不做声。

“那是哪个不长眼的小厮说了不该说的话,开罪了叶儿?”洛慜突然冲着众仆役大喝一声,吓得他们面面相觑,待在原地不敢动。

“你干什么呀!”叶儿也被吓了一跳,赶紧向其他人赔礼道歉,接着把洛慜硬拽到一边,“你成心的不是?”

“我哪敢呀!我怕刘端剥了我的皮呀!”

“你!”叶儿被气得直跺脚,“你就会在我面前耍嘴皮子!你倒是也给他们些好脸啊!”

“我得管着他们,不合适。”

“难怪他们都在背后说你。”叶儿低声自语道。

“说我什么?”洛慜一脸好奇。

叶儿连忙摇头摆手,“没有没有,都说你洛护卫尽忠职守,赤胆忠心!”

洛慜轻哼一声,准备离开。

“洛大哥等等,”叶儿追上去,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帛,递给他,“差点忘了正事。”

“什么东西?”洛慜接过,正准备打开。

叶儿赶紧制止,“别开别开,回你屋里再吃。”

洛慜心领神会,将布帛收起来,“多谢。”犹豫着向外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悄悄地对叶儿说道:“你一会儿出府,去给王爷抓些药来。”

“宫里不是会送药来吗?”

“别多问,照方抓药。”边说,边拿出一张药方,一块令牌,还有几锭银子,全数交给叶儿。

“这么多钱?”叶儿掂了掂银子,足称足量。

“有多的,帮着去找个好大夫,瞧瞧伤势。”洛慜朝外指了指地上的血迹。

叶儿笑着点点头,“洛大哥果然是个好人!”她又打开药方,仔细看起来。

“拿倒了!”洛慜将药方从叶儿双手间抽出来,折叠之后再交给她,“赶紧去吧。”

叶儿把三样东西都收好之后行礼道别。她先回屋,换了身衣服,稍作打扮,就出府去了。

自从信王生病不进宫之后,整座王府如临大敌般紧闭府门,既不许随意让人进来,更不许随意放人出去,旦有出府办事者非洛慜亲授之令牌不可通行。气宇轩昂的崭新王府门可罗雀,全不似他该有的荣尊宠信,低调地教人好生奇怪。府里的人像是都被软禁起来,甚至私下里有人传言信王害了不得了的瘟疫,皇帝生怕传染开去,这才封了王府,不许进不许出,连太医院的太医也是只身前来,悄悄离开。更奇怪的是,连平日贴身伺候信王的太监婢女都不被允许再进信王寝室和书房,大概整个王府只有长史和指挥使两个人在这几天见过信王本人。

叶儿因为持有洛慜的令牌,顺利地离府上街去了。她先按照洛慜的指示,去城南的药铺按方抓药。与店里的伙计闲聊之际,她仍不忘打听这药治的是什么病,伙计口风也紧,楞说只知药名,不懂医理,看不明白。见问不出什么有用的,叶儿又替那受罚的小哥寻觅良医。高价请人出诊。她带着大夫往城郊的小哥的住所前去。

刚进门,就听见屋里有老妇的哭声。叶儿说明来意,说是奉了信王之命,请医士替她孩儿看诊治伤。老夫不知道内情,一听是王府里亲自来人,感激涕零,又拜又谢,自责小民贱命几辈子修来的福分能进王府办差,可自家孩子不争气,浪费了这番命途,如今又是重伤在身,往后的生计不知该如何着落。

叶儿二话不说,拿出洛慜交托的钱财,交予老妪,“大娘别着急,这钱您先收着。您儿子偏在这当口犯了府里的规矩,王爷不能不罚、更不能轻罚。”

老妪连连称是,不敢怪谁,只恨自己孩子不争气,说话间又哭起来。

叶儿于心不忍,竟夸下海口,等小哥伤势痊愈,会向信王讨要一份引荐信,好让他能在别的达官贵人府中再觅得一份称心的差事。可这叶儿......自打进信王府以来,大半年也没能见信王几次,更别说能说上话,讨份东西了。这份重任看来又被叶儿揽在了洛慜的头上。

大半个时辰之后,大夫看诊完毕,开了份药单子,让他们去铺里抓药。叶儿看他们孤儿寡母,小的昏迷在床,老的哭哭啼啼不能自已,就又自告奋勇担了买药送药的责任,随大夫再进城。

“你倒挺热心。”路上,大夫不止一次地夸赞叶儿。

叶儿以笑脸回应,内里却是有苦难言,谁让自己一时动了恻隐之心,免不了来回奔波之途。权当是出府放放风。她如此安慰自己。

两人行进在进城的路上,恰巧碰上一队人马,中间还有一辆囚车,囚车里站着位头发花白,衣衫褴褛的老人。

大夫拉着叶儿,与分散开的人群一起退到路边,嘴里轻声咒骂,“天杀的锦衣卫,又不知造了什么孽!”

高头大马之上的锦衣卫不是别人,正是朝里朝外等待多时的许显纯。后面囚车里困着的便是前内阁首辅——叶向高。

叶儿先看见的许显纯,刚想低头回避,余光却扫过被锦衣卫包围的囚车里的叶向高。她一时惊怔,目光随囚车而动。

她完全没想到再见叶向高竟是此时此地,此情此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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