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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新曲旧酒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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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在幻境穿梭多次,眼前的父亲却是最贴近记忆中的一次。

他已经不再青春年少,少了些恣意,多了些眼角的皱纹,身披一件绣了流云纹的藏蓝衫子,胳膊关节处的布料都磨轻薄了,上面全是各式的补丁。

父亲常说,这衣服是去铸铜司上工穿的,新衣服也糟蹋了,不如逮着这一件往死里造,因此母亲就给他缝缝补补,衣服一穿就是几年。

这是闻霄升迁祈华堂东史大人的第一年的最后一天,也是闻缜生命的最后一年。

如今的闻霄一时百感交集,凝望着端坐堂前的父亲,仿佛跨越了时空,回到那个美好的年岁。

她看见闻霁为父亲母亲添茶,说着闻雾寄回的家书,闻霄的眼泪猝不及防地滴落下来。她两膝一软,跪倒在家人的幻象前。

“闻霄不孝,给父母兄长谢罪了!”

只是话音方落,周遭天旋地转,她竟跌出幻境,回到那大栾树下。

闻霄看了看四周,仍是一片亭亭,手上的伤口已经止住了血,呈一片暗褐色。

她心有不甘,执念深重,毫不犹豫地抓起发簪,对着手便是狠狠一道,身上的痛觉已经忽略不见,她又是觉得天翻地覆,身边全是过往画面的碎片,再也进不去幻境了。

闻霄趴坐在地上,再也不管不顾,恨不得将全身刺伤,只求能再见已逝之人。她的信念开始崩溃,甚至开始告问天上的东君,一面苦苦哀求着,一面一次次将手臂刺伤。

“求求您,显圣吧,让我见我的父母兄长一面,哪怕就一面。”

祝煜被远处的动静吵醒,本是有些睡眼朦胧,忽觉得这声音不对。

他立即警觉地翻身起来,只见闻霄披头散发跪在石前,不断拿着跟簪子划自己。那白净的左臂已经惨不忍睹,鲜血顺着手肘一路往下滚,竟将衣裙都染红一片。

祝煜暗骂一声,几乎是飞身过去,一把夺过簪子,怒目瞪着闻霄道:“你要不吃不睡忙政务,糟践身体磨损身心,我只当你心情不好,都依着你发泄。如今你要把自己杀死了,我是再也不能忍了。”

说罢用力一扯,闻霄却两手抱簪子,就是不肯松手,整个人都要被祝煜提溜起来。她满头细汗,因为动作牵扯着伤口,新伤带旧伤,疼得浑身乱抖,偏偏那双犟驴似的眼不依不饶地盯着祝煜。

闻霄只是沙哑着说:“松手。”

“你疯了,我不会任你疯!”祝煜想将她先和簪子分开,推推搡搡竟将她弄得有些不堪,他也恍惚起来,想起大寒山暴雪,二人相互帮扶举步维艰,闻霄身上再狼狈,深情也总是清高坚毅的。

清高的人何曾自伤,可见人的不堪和地位境况无关,如今她身在万人之上,却再也不得清高了。

闻霄只得用力闭了闭眼,强忍着痛道:“求求你,我要见我的家人,这是唯一的办法。”

她一开口,祝煜再也强硬不了了,仿佛实在虐待垂死之人,他良心都跟着不安。

祝煜叹了一声,轻轻说着:“你这样见不到他们,你少了一个我。”

“什么意思?”

祝煜苦笑着,掰开她的手指,“这是千百年前血脉传递下来的记忆,仙人与铸铜人,缺一不可。”

他一边说一边安抚似的让闻霄依靠着树干,手掌轻轻拂过闻霄的手臂,屏息,紧闭双目,只是静静地坐着。闻霄觉得手臂丝丝凉凉,疼痛也一点点褪去。

祝煜再抬手,那手臂已经恢复得光洁如初。

闻霄惊得说不出话,反复转着手腕看来看去,“这……这就好了?”

祝煜不安地拍了拍胸口,“新研究的技术,不建议常用,有点折寿。”

“真的折寿吗?”这下换闻霄不安了,想从祝煜脸上看出些折寿的意思。

祝煜道:“本来能活一万年,现在就剩下八十岁了,可不是折寿吗。”

他浑说,闻霄也信以为真,觉得仙人亦是有寿,便双手合十告饶,“哎呦,求求你了,我可受不起这个几千年的寿命,这伤口愈合横竖一个月的事,你快把你的寿命收回去吧!”

祝煜道:“收不回去了。”

“这可怎么办是好!要不要我下个敕令,求仙问药,把这胳膊以后给你使了也行。”

“闻霄。”祝煜正色道:“你没听说过仙人无欲无求吗?”

这倒是略有耳闻,闻霄思索片刻,答道:“有听闻仙人不能沾染人欲,什么友爱情爱,家国之爱,都不得有的;也有听闻仙人和常人一样吃饭喝水,一样相爱相亲的。总归仙人都要绝迹,就你一个活仙人,你有什么欲望,仙人就有什么欲望罢了。”

“仙人无欲无求,我已中意于你,岂不是跌出仙阶。既做不了仙人,享受不了仙人的寿元,折寿到八十,做你的窝囊夫君,也挺好。”

风声沙沙作响,衬得分外尴尬。

闻霄才醒悟,是祝煜这个不正经的厮又在捉弄她,顿时羞愤男人,先揪着他胳膊掐上几把,掐得对方连连告饶才罢休。

“以后再也不得拿阳寿开玩笑!人活一世不容易,你不好好珍惜,放嘴上拿来浪费,简直混蛋。”

闻霄平日最是惜命,骂完瞧见胳膊,才想起自己方才的举动,又想起这几日不吃不喝,终日任着身子损耗,心里开始不安内疚,嘴上也就刹住,不好再说祝煜什么。

祝煜见自己目的达成,露出心满意足的笑,说:“你想见父母,方才的血已经足够,只缺一个我而已。”

说罢拆开额间的红白麻绳,将二人手腕绑在一起,合衣躺下,“只这一次,切莫沉溺在幻象里了。”

闻霄点点头,安静地趴在他胸膛前。祝煜胸口冰凉,闻霄忽觉得心神宁静,合上眼的时候就有要睡过去的势头了。

再睁开眼的时候,闻霄起身,见祝煜站在她身侧,高束着的发随风飘扬,眉眼甚是璀璨。

她一时有些意识朦胧,环顾四周,已经是大风宫的典雅宫室,看上去像是钟侯的菜园子,只是比如今秃了许多,也没有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红绳,又看了看祝煜,“我们怎么到这里了?”

祝煜耸耸肩,“我还没研究透彻这门技术,也搞不明白。”

想来他平日找乐子,都拿自己仙人之躯做实验了,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能力所及何处,都得一一尝试把玩,也没想过没事进幻境瞧瞧。

他没心没肺,现在勉强算是有情无欲,也不似闻霄对那些虚幻的东西那么痴迷。

远处忽然穿了一声叹,闻霄寒毛倒竖,拖着祝煜跑到棵树根下,蹲下身子望去。

钟侯正坐在菜园子里锄地,动作十分熟稔,并无老态。

“谁要看他了。”闻霄不屑地骂了句。

此时恰好,远处闻缜撩开一路的垂柳枝子走了过来,仍是那身藏蓝衫子,看得出是与方才的幻境处在同一天。

钟侯见闻缜来了,顿时脸上露出些笑意,方才迎上去,竟挨了闻缜一拳。

这一拳是闻缜铆足了劲打的,他那老脸上立即浮起青红。

周围是一片华枝满盈,钟侯撞歪条树枝,踉跄两步,咳嗽了几声,倒是不惊讶。

闻缜仍未气消,斯文全抛,指着君侯鼻子骂道:“你还是人吗?”

钟侯只是轻笑,“我怎得不是人?”

“是你杀了叶婵!”

说完闻缜几乎要疯了,自己也站不稳,扶着树干,恰好站在了闻霄旁边。

闻霄知道他们看不见自己,还是想探手摸摸父亲,果真手伸了出去,就像是掺进了云雾里,穿过了父亲的身体。

她只得收回手,继续看着,看父亲有血有肉的叫喊起来。

“大哥,你为什么变成了这样?如果没有叶婵……”

如果没有叶婵,你今天的一切,都不会有。

闻缜也知这是钟侯所忌讳的,便不再往下说,转而道:“这么多年,她死得不明不白,你竟能安稳睡着?”

他声声质问,却见钟侯只是苦笑了下,“这么多年,你终于不装了。”

从闻霄的视角,能看到闻缜清瘦的背脊一滞。

钟侯一把丢开锄头,“其实我在这位置是否安稳你并不在意,你心思没在我身上过。上一个君侯在的时候,你新官上任不便偷偷做什么,只能利用我想往上爬的心思,帮我脱了奴籍,一步步将我推上去。”

“难道你没如愿以偿吗?”

“是,我是如愿了。我才发现这个位置真是可笑,妻子并非爱我,兄弟并非敬我,竟都想让我做你们的傀儡,替你们那见不得光的组织做事。你问我还是人吗,你自己拍拍胸脯,良心过得去吗?”

闻缜被他一顿质问,气得一哆嗦,“我是这些年接触了些人物没告诉你,可我和叶婵,谁不是真心实意对你,你大可将我们填进石像!”

“你若是真心待我,就不要再害我!”钟侯说完,一把揪住闻缜的衣领,闻缜本就瘦弱,被堵在树干上,动弹不得,只能听钟侯贴面嘶吼,“你也知道这是我梦寐以求的位置,你也许诺我,大堰,天下……都是我们兄弟的囊中之物,到后面把高坐京畿的娘们拉下马,你我也尝尝至高无上的好滋味。你为何走火入魔,和那帮子人接触?”

闻缜道:“大哥,其实什么至高无上,都不重要。再过一年就是人祭了,十年复十年,什么时候是个头。奴隶的命若是轻贱,奴隶杀光了,有该拿谁的命去填。”

钟侯咧咧嘴,“那就颁生育令,让他们‘生生不息’况且奴隶死光,我也一生走完,后事如何与我何干!”

“你当真愿意苟在东君之下?你虽为君王,为何要做这东西的侍婢?”

“只做它一人的侍婢,却是天下人的君王,俯首又如何?”

“东君以血肉为生有违天道!”

钟侯的手恨不得将闻缜的肩膀捏碎,一生的不甘,隐忍,此时此刻马上喷薄而出。

他咬牙,道:“若是我君临天下,我便是人的天道。”

此话说完,闻缜就像是挨了当头一棒,看着钟侯的目光都变得陌生。

“他人流血,原来在你眼里就是阴沟流水,你竟是这样的人。”

他一把拨开君侯的手,“我起初认识大哥,是大哥在街头,自己明明身负重担,还要帮铸铜司的老工搬东西。您那时候是纯净澄澈的人,我不知道您为何变得面目全非,我不忍再见您这般。”

钟侯只是冷笑,并未当他的话是回事,然后就被衣衫破碎声惊到。

闻缜不知从哪里摸出把匕首,一把割开了袍袖。他手臂上还有纵横的烫伤疤痕,似乎是在铸铜司忙的时候烫的。

“如今我与您形同陌路,苦厄珠的秘密我已经替您找到,今日割袍断义,你我两清,以后只是君臣,再也不是兄弟了。”

“你……你怎么能如此?我做错了什么,我只是想要安稳在君侯的位置上坐下去,闻缜,你不能理解我那么一次吗?”

闻缜别过身去,转身就要离去。

钟侯却做出了令闻霄和祝煜皆是瞠目结舌的一幕。

他利索的跪下,一把抱住闻缜的腿,声泪俱下道:“你总是这样!你出身好,你有个好娘子,有三个好儿女,不似我这般赤条条生下来,到现在也无人问津。我除了‘君侯’二字还有什么?若是我也与那些人勾结,京畿觉察出来,我会死的,我们都会死的!”

“那你为什么不想想人祭的那些人,他们已经死了!还有叶蝉也死了!是你的懦弱贪婪杀了他们!”

“贪婪就是罪吗!你想做圣人我不想!”

钟侯撕心裂肺地喊了出来,惊得蝉宫内的辛昇一路跑至菜园。

辛昇还未弄清楚怎么回事,只见得钟侯恍惚的喃喃自语。

“如此,你我断交,是不是我对你没有利用价值了?”

闻缜拧眉,痛心疾首道:“我只想和你合作,从未想过利用。”

钟侯却对他的话置若罔闻,自顾自继续道:“是了,是这么回事了。你的儿女妻子从不愿意带来给我见,你知道叶蝉的死因定是有人通风报信,六堂怕是早就被你们插满了眼线……”

“我从未想过害你。”闻缜竖起三指发誓,“我若是有丝毫害你的心,就让我被砌进我最厌恶的东君像,我不得好死。”

钟侯嘴角抽搐了几下,面容变得扭曲可怖。闻霄忽然不敢呼吸,意识到了什么。

只见钟侯拾起锄头,道:“生之痛,死尤恐,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徒长久。”

说的是那苦厄珠的劫难。

“闻缜,我需要苦厄珠,我需要君侯这个位置。我真的很爱你,你是我最好的兄弟,你尊敬我,你帮扶我,你怜惜我。每人比我更爱你,你的娘子都不能够。”

闻缜瞬间意识到什么,瞳孔放大,眼见着钟侯举起锄头朝他奔去。

他想逃,已经为时已晚,锄头挥舞间,鲜血泼洒了出去,溅在了钟侯的脸上。

钟侯抬起斑驳的脸,如同修罗杀神,转头对蝉宫门前的辛昇,颤声道:“来,帮我焚香,看看他是不是苦厄之人。”

辛昇觉得眼睛被眼泪糊住了,却不敢多说。此时此刻他已经恐惧到了极点,连心痛都忘了,擦了擦眼前的泪滴,只管点头说好。

两个人一起忙活了一阵,菜园里没有菜,却是多了一尊衣冠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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