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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笔刀缠笼 (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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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刑,就是得先把你禁锢在石像上,就是祭场那个大玄鸟像,一群工人爬梯子把你运上去。然后卜人吟唱颂词,之后工人们再把你运下来,送到一边的模具里,用陶土先封个模子,关上模子里面就没空气了,你可能会憋死,但是也撞不出去。那时候你就死了,再慢慢用石头雕砌。”

“具体怎么做我也不明白,都是那群工人做的。”

“闻霄你知道吗,我小时候就觉得工人是最聪明的人。可能乍一看很平凡,就像一群蚂蚁一样,只会听命于人,实则工人的力量是无限的,他们的双手能化腐朽为神奇。”

“这话耳熟吧,闻霄。这是闻二哥跟我说的,那时候君侯是大哥,他是二哥,我是他们的跟班。”

辛昇自言自语一大串,自己都口干舌燥了,敲了敲铁栏杆,“你倒是说些什么啊,闻霄。”

栏杆后面黑漆漆一片,看不见闻霄的身形,也没人应他。

辛昇道:“你睡过去了是吗?”

“没。我只是……无话可说。”

“我们聊聊天可能会好过一些。”

闻霄轻叹一声,“这是第几日。”

“第五日,马上就是第六日了。”

“难怪君侯让你看着我,是怕我跑了吧。”

辛昇笑道:“你跑不掉的,你那好姐妹来闹了好几次,根本进不来。不过,你想跑吗?”

闻霄反问,“为什么不想?”

“那你会吗?”

“为什么不会?”

“怎么跑?”

闻霄默了。

栏杆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过一会一抹刺眼的光照进来,闻霄忙遮掩了下。

“我们玩点什么吧,生命最后的时间,得开心过。”

辛昇提着灯盘腿,从空隙递进去跟树枝,“在地上画棋盘,谁先三个连成串谁赢,玩不玩?”

闻霄犹豫了下,耷拉着眼皮,接过树枝,在地上画了起来。

游戏便安静地进行下去,闻霄上学时就是高手,现在玩了十几局,也未尝败绩。

漆黑的圜狱,只能听见木枝子划地的声音,时不时也有辛昇焦头烂额的叹气声。

“闻霄,你现在回想起你父亲吗?”

闻霄默不作声,在中间的格子上画了个棋子。

辛昇便自顾自道:“我这些日子,经常记起以前来。我觉得什么都变了,君侯变了,阿衿也变了。”

闻霄捋了捋鬓角,火光下她面色如土,憔悴不堪,“没什么是一成不变的。”

“闻二哥没变过,二哥是最真诚的人。”

“你倒是叫得亲。”

“喔,我又输了。”辛昇无奈地摇头笑了起来,“我和闻二哥熟识的时候,还没你呢。”

闻霄手顿了顿,“虽然我要死了,你这么说也忒没礼貌了。”

辛昇抹去地上的棋盘,“你不懂。我一辈子最崇拜两个人,钟大哥和闻二哥。”

他没再称呼君侯,或许是君侯和曾经的钟大哥已经判若两人。

辛昇没再画新的棋盘,目光逐渐飘远,低沉道:“闻霄,在你眼里我是个怎样的人?”

闻霄舔了舔干裂的,措辞良久,道:“你是个蛮仗义的人。”

“是吗?”

“是啊,我这么落魄,狱卒都要骑我的脸,只有你陪我说话。”

辛昇扯了扯嘴角,“我还以为你很烦我呢。”

闻霄摇摇头,“没有,有人说说话挺好的。”

“实际上你哥哥姐姐都唤我叔叔,但是我觉得用叔叔太老,我三十出头,你二十来岁,实在是当不得叔叔。闻二哥入了仕途从不带家人和我们聚会,我也只是远远望见过你。我知道,他一定在防什么,所有我不愿意去打扰。”

“那你和我父亲怎么玩到一起的?”

“他不嫌我是小屁孩,我们以前是邻居,他天天带我玩些新鲜东西。钟大哥不一样,钟大哥出身不好,做工地方邻着我们。”

闻霄心头一阵酸涩,“喔,我父亲是很爱玩,孩子王。”

辛昇道:“是吧。那时候我们三个是对东君拜过把子的兄弟,我一直觉得我们会永远这样下去。”

闻霄没再说话,抱起双腿把脸深深埋起来。

她忽然觉得好冷,冷得无法忍受,冷得锥心刺骨。父母的面孔一直在脑海里回荡,她才觉知命运无常,该落下的闸刀只会迟到,不会缺席。

她早该死在一年前了。

膝头的粗布衣裙一点点被眼泪浸湿,闻霄吸了吸鼻子,还要假装自己没哭,“辛叔叔。”

辛昇顿时哆嗦起来,“别,叫大哥,我实在论不上叔叔。”

“辛大哥,如果我死了,你要照顾好我的母亲,还有我哥哥。”

“好,我答应你。”

“我其实……想活下去。”

闻霄虚着说出这句话,重新埋起头,无声地哭了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辛昇倚着栏杆睡了过去,闻霄便整理了下潮湿的衣衫,还有湿漉漉的头发。

她想,就算是要死,也要体体面面的死。

她把衣领捋齐整,手指拂过脖颈,上面还有淡淡的疤,是宋衿挠出来的。

闻霄想起来什么,手上的动作顿时停了下来,看着辛昇带来的枯枝,上面熟悉的木纹已经腐朽,闻霄还是能认出来,这是栾树的枝子。

她悄悄拾起树枝,咬破了手指抹在枯枝上。

周遭一切的声音瞬间被无限放大,不知道是饥饿,还是幻觉,她好像能看到空气中细小的微尘,发着淡淡的金光。

又像是覆鹿寻蕉,如梦似幻。

闻霄只能执拗地盯着那一片微尘,呼吸逐渐平缓,连焦躁与不安也淡了下去。眼皮逐渐变得沉重,她竟往地上一坐,倚着墙昏昏沉沉也睡了过去。

浮生若梦,人的一辈子不过是光怪陆离走一遭,闻缜如此,闻霄亦是如此。

闻霄站起身的时候,她在一棵大栾树下。

她霎时不敢乱动,连呼吸都不敢。

因为她眼前坐着的那人,以前她觉得和蔼可亲,现在却如死神般可怖。

君侯看上还算年轻,手里捻着把扇子,一个人端坐在栾树底下。片片黄色的栾花瓣落下,就像一场缤纷的雨,粘在他乌黑的发丝上。

闻霄已经明白,自己又进去了幻境,看到了过去的事情。

眼下她见到的君侯尚在壮年,自己父亲估摸着也只是个满腔抱负的少年郎。

闻霄悄悄站到栾树后,伸头望着他神情平静,闭目养神。她知道君侯看不到自己,但她仍是不敢发出声音,连喘息都变得小心翼翼。

“钟隅。”

唤他的人声音沙哑低沉,像是平静的湖水,一席温热的风,捧在手心的一块鹅卵石……

那女子身形高挑,颇为丰腴,面相富贵清理,眼尾下垂,有一颗漂亮的泪痣。

她的眼睛是漂亮的灰色,却空洞无神,没有一丝光芒,也不掺杂什么感情。

她有一张娃娃脸,神情却成熟得像是个老者,闻霄记得这样矛盾的面孔,和叶琳如出一辙。

如果没猜错的话,她应当就是叶蝉——那个让君侯入赘的女子。

钟隅微微仰头,看到她的那一刹那,非常自然地挽住她的手,“不是让你在宫里等我吗?”

叶蝉十分敷衍地勾了勾唇角,“你答应我的,选闻缜做右御史。”

“为什么?”

钟隅重新卧了回去,轻轻摇着扇子。

叶蝉道:“你如愿坐上这个位置了,答应我们的事情也该实现了。”

“蝉,我是先识得你,还是先答应你?”

叶蝉愣了下,她素来是个端庄冷静的人,不会将诧异的神色显露出来,无论钟隅问得多么出其不意,她也只是轻轻挑了挑眉。

“那年你迫于生计在京畿卖烟火,殊不知白日焰火,视为渎神。我怕你在那富贵地丢了姓名,便想将你赶走,又见你贫穷,包揽了你的所有烟火。”

钟隅合上眼,扇风吹起他鬓角的发丝,“当年见你,是惊鸿一面,难以释怀。为了求娶你,京畿的重重天阶我爬过去了,你父亲大门的门槛,我跪过去了,谁能想到今日物是人非,也有你求我的时候。”

“钟隅,你答应我的。待你登上君侯之位,便是东君陨落之时。”

“可我灭了东君,对我有什么益处吗?”君侯缓缓起身,抬起狭长的眼,“为了……自由?尊严?”

“人类世代匍匐垂首,献祭血肉,为他人奴婢,你难道愿意这么生活?”

“你何曾垂首活着?”

叶蝉此时是真的诧异了。

钟隅道:“叶大小姐自幼锦衣玉食,父母官登銮爱天宫,一时家道中落也有我庇护你,若论匍匐垂首,我比你更懂个中滋味不是吗?”

说着他一把掀开自己的衣袖,那小臂上布满了狰狞的疤痕,一道道皮肉增生,凹凸起伏。

“我一出生,就是无父无母的,在祭场搬过石头,也给人扫过茅厕赶过车马。你知道马儿不跑路了,贵人们打得都是谁吗?是我,因为那些血脉纯正的宝马要比我一个奴隶金贵。你以为我愿意在京畿卖烟火吗?若非主人刁难,我何苦呢?”

“蝉,这些伤你见过,你也该明白我为何不愿意帮你了。”

叶蝉不明白,她永远不明白从泥里到云端是何等的解恨,那无尽的怨要倾泻给每一个鞭笞过他的人。

叶蝉痛心疾首道:“即便如此,闻缜、我还有小昇,我们从未嫌弃过你的奴籍,我们还帮你脱去了他。倘若你愿意,东君倒了,世上何来奴隶?”

“我怎知东君倒了,还会不会有西君,南君,北君,况且,若是失败了,便是弑神重罪,你愿意被砌进神像吗?”

“愿以身骸,拼死一搏。”

钟隅拍了拍巴掌,“好一个拼死一搏,风光过了,便想要青史留名。”

“随你怎么想吧,你若是不愿意,我想,闻缜自己也能有一番事业。”

叶蝉并不想动怒,提起衣袖转身要走。

君侯猛地起身,怒目圆睁,吼道“就算我不帮,你也会做下去,对吗?”

“对。”

“好,你别走,我与你详细说说。”

叶蝉以为终是自己胜了,瞬间眉目多了些喜悦,理了理鬓角走了回来。

钟隅叹了口气,“闻缜知道多少?”

叶蝉道:“我只看中了他的才干,并未透露过多,许多事情还得他自己去揣摩。”

“倘若你不说,他能安稳的做官,了此一生吗?”

“什么意思?”

钟隅垂首,抖了抖衣袖,抖出束腰的一条雪白衣带,遗憾道:“闻缜啊,他不一样。我在他家为奴的时候,他救过我许多次,我是一定要让他风风光光做官的。你看我,不惑之年,竟还能走到这个位置上,他还有一片大好的青春,他会比我更有前途。”

他朝前走了几步,捏着叶蝉的肩膀,“蝉,你是我的爱人,你把我从无名之辈变成一方君侯。”

叶蝉淡淡道:“我不过是个推手,也是你自己上进。”

“是啊,现在你却想把我拉下来,把闻缜也拉下来。”

“我何曾!成大事岂能拘泥于大堰这方寸虚名?”叶蝉有些恼火,觉得他捏自己的手劲有些大了,肩头像是要被他攥碎在手心。

钟隅道:“世家关系都是这样。我在,闻缜就会有个好前途,小昇日后入仕也有个好前途,还有闻缜的孩子,他那三个孩子,哪个都不会被亏待,还有我们的阿云,世世代代,我们永远在上位……这不好吗?”

叶蝉只是垂眼,并未多言。

叶家倒了之后,叶琳的名字变成了钟云,对于这岳父岳母家,可谓是过河拆桥、卸磨杀驴。

叶蝉看着这一切发生,却从不言明。

“所以,蝉,你还是要毁了这一切吗?”

他话里带着丝丝凉意,叶蝉察觉不对,猛地抬眼,却在钟隅的目光里看到了无尽的憎恨。

下一秒,她脖子就被衣带缚住。

叶蝉拼命挣扎起来,窒息的感觉让她表情开始失控,失去了一贯的冷艳端肃。她开始面色发紫,眼球充血,发出如走兽那样的呜咽。

钟隅愣了一下,原来人濒死的时候都不再像人,是任何一个动物。总归,算是回归自然了。

他手劲越发大,轻声道:“嘘,嘘,别怕,会结束的,会结束的……”

眼泪一点点从眼角滑出,钟隅仿佛看到自己苟且的前半生。一半是猪狗般屈辱,一半是君临天下的风光,他早已明白自己能失去的是什么,不能失去的是什么。

能失去叶蝉,就不能失去他的兄弟,因为叶蝉既是他耻辱的过去,也是他卑微的证明。

叶蝉总是高傲的,而高傲的人被践踏到泥里也总是大快人心的。

即便这人他诚挚地爱慕着。

发觉叶蝉不再挣扎了,他一松手,美丽的妻子就软绵绵倒了下去。

闻霄目眦欲裂,紧捂着嘴,还是忍不住发出轻微的尖叫声。

钟隅立即转头朝她看去,闻霄顿时如坠冰窟。

他怎么可能看到自己?怎么可能?

良久,闻霄才明白,钟隅看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身后的人。

年幼的叶琳握着只风筝,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她似乎忘记了如何哭泣,恐惧已然将她彻底吞噬。

她踉跄两步,哆嗦着唤了一声。

“父亲……”

钟隅淡淡地笑了,“阿云,你听,树上的蝉,不叫了。”

闻霄一个猛子坐起身,先是浑身胡乱着摸了一遍。

衣衫破碎,手脚齐全。

喉咙也健全,没人勒自己。

她搓了把脸,一时消化不了君侯杀妻的事情。

恰在此时,一束刺目的火光照耀来,闻霄遮掩了下,看到辛昇阔步朝她走来。

“是不是睡太久了?”

闻霄察觉出不对,辛昇身后跟着浩浩荡荡两排人,她立即忍着浑身的剧痛,利索地爬起身,“辛大人……”

辛昇打开了狱门,“该上路了,闻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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