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瞧着青木弦子双眸里的光亮一分分黯淡下去，随着青木大佐沉重而敦实的脚步声渐渐靠近，我换上一副学生该有的模样，看着推门而入的青木大佐略显胆怯地站在夫人身侧。
“夫人几日不见清瘦了些，是府上的婢女照顾得不周到？”大佐一边说着，一边抬起胳膊伸出那粗粝的手指凑近青木弦子的脸，她却立即蹲了蹲身子低头行礼，不着痕迹地避开了那亲密的问候。
“您误会了，我过得很好，府上的婢女们有了您的吩咐又怎么会怠慢于我。”青木弦子语气疏离，对待眼前的丈夫仿佛只是陌不相识的人一般，态度甚至还不如她那几个时常跟在身边伺候的老仆。她似乎是连半眼都懒得抬，说话时一直垂着眸子死盯着她手里的那本书卷。
“那就好。”青木大佐闻言撇了撇嘴角，转过身向着那木桌走去，期间目光不时地在我身上上下流转，似乎有话要说。
青木弦子开口问道：“您怎么今日突然回来了，也不知会一声，内室竟毫无准备。”
“无妨，只是突然有些事需要回来处理。”青木大佐向后仰着躺坐在夫人的那张软椅上，随意翻了翻桌面上的诗集，他那双常年持枪的手，虎口处带着明显的厚茧，碾过我随手写的蝇头小楷，用生硬的日语问道：“苏先生在这里住的可还习惯啊？”
“十分习惯，多谢大佐关心。”我轻步上前，站在青木弦子的身侧与她并肩。
“说起来，我有一事想拜托先生，是需要先生做我的翻译。”
青木大佐的话音刚落，夫人便立马欠了欠身离开了这个房间还仔细地关上了房门，她向来如此洞察世事、心细如发，见她脱离了相互试探的漩涡，我的心也渐渐沉了下去。
“大佐言重了，我本就是被聘请进这宅邸的做翻译的，分内之事何来拜托。”我笑着答道。
“苏先生的日文真的很好，这些任务交给你我放心。今晚，我与一个中国的老友相约谈些事情，希望您届时可以作为翻译，事成之后我必有重谢。”
我点了点头，应下这一任务，在青木大佐看来我是个被金钱趋势打动的普通人，他满意地勾了勾嘴角，毕竟在上位者眼中能被利益驱使的棋子用起来才最安分。
直至月色明晰，夜意渐浓我都没有见到青木弦子的身影，但不知为何我暗暗地松下一口气，脑子里竟然想到了如果双方发生冲突需要火拼，她不在场反而安全，我被这想法吓了一跳，这不合逻辑更不合乎情理。
晚饭时刻，我被叫到阁楼，那是我第一次踏足这座宅邸的阁楼，从前没有青木大佐的亲口允许，这个阁楼不准任何人以任何目的使用。
我走过旋转台阶，阁楼内是一个四周方方正正的、偌大的会客厅，正中间摆放着一张木桌，整张桌子被饭菜填满，食物的香气钻进了我的鼻腔。
见我上来，青木大佐朝我招了招手，示意我站在他的身旁，待我走过去后，他十分亲昵地拍了拍我的背，向我介绍其眼前他的这位所谓贵客老友。
“这是我请来的翻译，是个学生。”青木大佐轻咬了学生二字，似乎在强调我身份背景的干净。
我如实地翻译过去，眼前人闻言倍感惊喜，朝着我伸出手握了握，我借机仔细端详起这人来，他带着一副金丝眼镜，圆脸浓眉，身着浅黄色的西服正装，我仔细回忆，却是一张我没见过的脸。
出现了新的目标，我内心警铃大作可面子上还是挂足了冷静自持，我内心暗暗记下与青木对接之人的面貌特征，连他鼻尖的一颗痣都不被我放过。
“青木先生身边真是人才辈出啊。”
两个人互相客套着，推拉几番才肯聊起其他话题。
“上次去了城郊我发现有一片田野不错，很适合写生，不如下次青木先生带着夫人同去？”
“海上也是不错的，可以坐邮轮，现下年轻人十分吹捧这个。”
“可是不知道夫人对海鲜是否喜爱，若难以接受的话邮轮倒不是个好的选择。”
“冬日里的梅花也十分好看，若您喜欢，可在上海长住些时日。”
青木大佐对面的中国人说了一大串，却都是关于游玩赏景之类，他饶有兴趣地向青木介绍着上海的可玩之处，两个人倒是真像一对许久未见来此叙旧的老友一般。
青木闻言笑了两声，随后说道。
“菌类和豆腐是我家夫人爱吃的，海鲜她倒是吃得极少。”
“嗯...火烧是这里的特产吗？我曾听闻，中国有种叫做火烧的美食，好吃极了。”
“橙子我家夫人也爱吃极了，真是不懂她的口味。”
“哎呀，外面那些吃食她都挑剔的很，每每出远门她都不合胃口，会消瘦许多，真是不知如何是好...”
“十有八九，外地的东西她是不爱吃的。”
“里里外外，只吃她中意的那几样，多大年龄了还像个挑食的孩子。”
面对这些话，我丝毫没有头绪，将青木所说之话翻译过去后，对面那人倒是笑得爽朗，又是几番没有来头的交谈，不过一个钟头，那人便称有事先行离开了。
青木大佐放我离回到自己的房间，我细细地琢墨着两人的对话，一字一句仿佛电影播放一般精准无误地回防在我的脑海里，我仔细搜索却找不到半分破绽。
难道他真的是青木的朋友，今日只是来与他叙旧？
不可能，怎么可能，那间屋子明明是为了这次会谈特制的，而且青木那样一个谨慎多疑的人......
突然，脑海中青木的一句话仿佛警钟般将我敲醒，一切顿时变得有迹可循。
“菌类和豆腐，是我家夫人爱吃的......”我默念着这句话，几乎将它揉碎在齿间。
青木弦子柔弱的身形在我脑海浮现，我找到了不合理的地方，在我的记忆里青木弦子的吃食中从来没有出现过以菌类为主的菜肴，即使是浓汤里偶然混进去一些她也要一点点挑出来才行，而这样的人又怎么会爱吃菌类呢......
我仿佛在黑暗中找到了一盏微弱的烛火，凭着这烛火我推翻了青木和那死汉奸的所有把戏。
是什么样的信息，才需要青木撒下这个关于妻子的谎话才能传达出去的呢？
“是首字......”
没错，首字，我默念着将记忆中两个人的每一句对话拆分再重组，一句完整的暗语在我脑海中渐渐清晰浮现。
“上海可动、军火城郊十里......”我的口中轻轻吐出这几个字，偌大的空荡房间没有回音。
我捂住胸口，心仿佛被这几个简单的字紧紧揪了起来，船夫的情报准确无误，这伙日本人确实要对上海内盘踞的组织动手了，我紧紧握住了拳头，站在窗前看着远处外滩声色犬马的繁华光景，那颗垂垂老矣的心意外地如绷紧的琴弦却又平静如斯，似乎在这一条难以望见尽头的幽暗隧道中，我拼尽全力后终于得以离远方的光亮又进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