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陆必行忽然猛地刹住了脚步，把被攥住的手腕从林静恒的手里挣脱了出来。

他的目光定在了两人擦身而过的一个胚胎培育箱里，那是一个已经达到了出生标准的婴儿。

小小的身躯似乎被空间站的动静惊扰了，在幽暗的微光之下不停地挣动着短胖的四肢，一只小手还欢快地握住了从培育箱连接出来的脐带，似乎把它当成了某种玩具，巴掌大的脸上绽出了一个懵懂而无意识的浅笑，足以瞬间拨动人们心底那些最柔软、最细腻的情感。

胚胎培育箱与人造嫁接生物培养箱有所不同，联盟出于人道主义原则，规定每个培育箱都需设置紧急备用能源，这里的培育箱技术既然是来自于联盟，里面的胚胎也必定存活且未经过任何改造的。

他们不是被嫁接的实验体，而是一个个完好又无辜的新生命，眼前这一批显然已经达到了降生标准，如果不把他们及时取出来，他们的命运便是出生即死亡。

被拖住了步伐的林静恒一眼扫过去就已经知道他想干什么:“没有出生的婴儿不属于法律意义上的个体。”

陆必行：“可是”

空间站已经抖成了一只大筛子，仿佛随时就要四分五裂，除了最基础的仿重力系统和空气循环系统还在勉强支撑，各功能系统已经崩坏，地面无规律地急剧晃动。

林静恒更为强势地拽过他，不由分说地将他拖走:“你救不了所有人，你只能先保证自己能安全出去。”

带有生命价值衡量的抉择在存亡时刻并不违反道德准则。

在一堆体积不一的培养箱组成的玻璃森林里穿行，他们就像喝醉了酒的溜冰选手，在跌跌撞撞中艰难地保持平衡，还要躲开从舱壁和天花板上砸下来的各种重型零件，以免被砸得头破血流，紧绷而危险的环境迫使陆必行不得不收起那点在自顾不暇之下变得毫无意义的恻隐之心，专注于脚下的每一个步伐。

然而就在两人穿过了数百米的长廊冲到了实验室的另一头时，忽然一阵天旋地转，两人连同周围的物体失重地漂浮了起来——继空间站的基础能源系统、网络系统因硬件设施而崩溃后，本就已经濒临报废的仿重力系统也终于跟紧了大势彻底罢了工。

由于仿重力系统罢工罢得毫无预兆，原本狂奔的他们保持着原速度惯性直接一窜窜出了近十米，以这个势能，眼看就要在走廊尽头的舱门上收获一个骨折套餐。

风驰电掣间，林静恒一手直接从舱壁中拽出一条三指粗的能源电缆，一手捞过陆必行将人猛地往怀里一带。

失重环境下的这一拽完全没有任何缓冲，猝不及防的陆必行重重地撞在了他肩峰上，吃痛地“嗷”了一声：“哥你就不能温柔点吗，你这放在警署消防局是会收一打投诉信的！”

“域外可没有警署消防局，”与温柔绝缘的林将军两手都没空：“爆破枪。”

陆必行还在龇牙咧嘴地在确认自己牙齿是否全部健在，一时没注意到失重之下两人有个高度差，看都没看就直接往下一摸，不料定位上出现了一些尴尬的偏差。

“…………”

林静恒深抽了一口气，紧咬着牙根试图以顽强的自制力抑制某种不受控制的生理性冲动，艰难地忍了两秒后，怒了:“谁他娘的会把枪别□□！”

后知后觉意识到手感不对的陆必行才发现自己乘人之危耍了个大流氓，瞬间蹿红成了一只大番茄，面红耳赤地说了声“抱歉”，然后从林静恒腰间摸出真正的爆破枪，直接一枪打爆挡在前面的舱门——根据扫描图景，舱门的另一侧是一个用于生成和储存营养液的储存室，储藏室位于空间站的最外围，只要穿过这个储存室，他们就能直接抵达承影指挥舰的对接轨道。

金属舱门在爆破枪的冲击下瞬间四分五裂，失重环境加大了冲击波的威力，爆破产生的能量堪比一个小型炸弹，直接搅乱了这一小范围的气流，急剧变动的气压将舱门后面的两个储存着近一千吨营养液的巨型密封罐挤破，一瞬间，巨量的营养液失去了容器的束缚，形成了一个个不规则的悬空液体块四处乱窜，锋利的玻璃星子如子弹般高速地弹向四面八方。

林静恒拉紧手中电缆，足尖顶住舱壁猛地一蹬，带着陆必行闪到了门框背后，躲开了一团飞过来的碎片。

储存室里，失去了容器的一大团营养液体在表面张力下逐渐变圆，形成了一个悬浮在空中的巨大球体，然而还没等他们寻出一条失重环境下避开这团大型液体的最短逃生路径，原本六面墙都不沾的液体球竟然开始缓缓靠向储存室通往对接轨道那边的舱门和墙壁。

与此同时，被林静恒攥在手中的电缆也逐渐绷直了起来，重力似乎正在恢复，然而方向却有些不同。整个空间站仿佛调转了九十度，原本通往对接轨道的舱门成为了地板，原来的天花板与地板变成了墙壁，而两人后方的整个实验室则变成了天花板。

随着倾斜角度的逐渐加大，那些被杀死的嫁接生物尸体沿着他们一路踏过的血迹开始从他们的头顶缓缓往下滑落，承受了两人重量的电缆开始不堪重负，细碎的电线从中间开始撕裂。

电光火石之间，林静恒一踹门框，在电缆撕裂的瞬间荡到了门框的对面的一个转角位置。

下一瞬，不堪重负的电缆直接断成两截，鲜血淋漓的嫁接生物尸体混杂着各种大型杂物，擦着他们的身体而过直接坠入了巨大的营养液池中，溅起了数米高的水花。

陆必行在墙壁上站稳了身形，饶是作为见多识广的联盟工程师，都头一次见识这种引力方向随时切换的仿重力系统:“这仿重力系统还能随便更换方向的吗？”

说完他才猛然意识到了什么，跟林静恒迅速交换了个眼神，然后在对方同样沉下来的眸色中相互佐证了彼此心里的可怕猜测——

不是仿重力系统，是星球引力！

空间站正在坠落！

“检测到引力数据异常，”在墙壁上爬成一只壁虎的湛卢证实了他们这份默契：“根据空间站的一系列异常情况，我推断是敌军指挥舰的坠毁激活了空间站的自毁程序。”

而承影的预警也从精神网上传达给林静恒：“检测到空间站低于璇玑星近地轨道最低极限，空间站开始进入璇玑星大气层，重力加速度4.84米每平方秒。”

此时，随着空间站倾斜角度的不断加大，擦着两人身边滑落下来的物体越来越多，实验室里巨大的培养箱也开始在重力下脱离底座，顺着越来越陡峭的地面缓缓坠落，然而这还不是最糟的——

一旦整个空间站倾斜九十度，下面被营养液覆盖住的舱门将会被这些坠落下来的重物严严实实地堵住，而以这个距离，爆破枪的冲击波被液体阻力缓冲，根本不足以直接破坏舱门，这意味着他们需要沉入水底手动爆破舱门，而这个过程还必须要快，否则他们将会被坠落的重物砸得皮开肉绽。

林静恒迅速解开了军服的外套：“闭气时长。”

陆必行也麻利地把外套一脱，在这个跟重力加速度比赛的生死时刻，居然还能见缝插针地调戏他哥:“不够十秒，怎么办，要不你渡气给我？”

林静恒掀了他一眼。

一只手忽然从两身身后伸了过来——湛卢十分没眼力见地递上了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的两只面罩:“有氧气面罩。”

陆必行毫无诚意地夸奖道:“你真周到啊湛卢。”

“就你这体能素质还申请白银三！”林静恒将一只氧气面罩一把扣他头上，又戴上了另外那只，然后一手揽过陆必行纵身下跃，直接来了个双人十米高台跳水，灵巧地避过了一个紧随着他们坠落的大型营养箱后，径直钻向数米深的营养液池底。

然而就在他们掀开了一堆杂物终于摸到了池底下的舱门时，陡然烫手起来的温度让两人同时心下一沉——空间站的坠落比预想中的还要快。

大质量行星的大气浓度几乎是移居行星的数十倍，哪怕同等重力加速度之下所产生的大气摩擦力都非同寻常，仅仅在大气层边缘，整个空间站就已经变成了一颗大型陨石，极速下坠带来的摩擦力使得靠近外表的舱门温度急剧上升，而随着速度的增加，炽热的温度开始从舱门传达到内部，连带着整个营养液池都开始变成了温水。

承影的警告再次从林静恒的精神网上传来:“空间站外壳正在剥落，评估空间站预计一分钟后解体，对接轨道异常，指挥舰无法继续维持轨道对接状态。”

“知道，”林静恒通过精神网给出指令:“脱离轨道，跟随空间站保持相对静止，准备捕捞湛卢生态舱。”

林静恒与承影在精神网上的沟通只是一瞬间，然而陆必行在摸到了舱门不同寻常的温度时，就已经预料到了他即将要做什么。

林静恒将枪口对准了两道严丝合缝的舱门中间:“湛卢！”

扳机扣下的一瞬间，舱门顷刻破开，灌满了整个储藏室的营养液如一道势不可挡的洪流，带着掉落下来的嫁接生物尸体、培养箱、杂物与碎片从豁口处倾泻而出。

两人迅速解开氧气面罩以避开气压差冲击，湛卢立即释放出一道弧形防护罩，为他们挡住了强烈的液体与杂物冲击，随后用剩下的所有能源化成了一个紧急生态舱，林静恒一把拽过陆必行将他塞了进去。

早有预料的陆必行双手死死地箍住了他的腰，手背几乎爆出了青筋，猝不及防的林静恒被他拽得失去了平衡，两人瞬间以一个贴面相拥的姿势重重地撞到在了狭小的生态舱里。

一般规格的生态舱当然无法躺进两个身量顷长的男人，这不是体积不允许，而是生态舱的性能设定只能支持一人所需的生命能源，但严格来说，湛卢并不是一般的生态舱，它只是一个能变形成生态舱形态的机甲核，理论上只要能源允许，它甚至可以支撑一个军队的耗能。

然而理论归理论，湛卢本就能源不足，林静恒断然不敢拿陆必行去冒这个没有前例的险，他精准无误地在陆必行手肘上的麻筋一戳:“放手！”

陆必行迫不得已松了手，却一口咬住了他的肩膀不让他起来，并当机立断以湛卢第一权限封锁了生态舱，用实际行动表达了自己的坚决——不放！要死一起死！

生态舱壁当头砸了下来，被狠狠啃了一口的林静恒又被舱壁重重地拍在陆必行身上，两人的额头猝不及防地磕在了一起，无法动弹的空间里，林静恒“嘶”了一声，感觉自己浑身都在遭受袭击。

然而残酷而危险的太空环境并不给他任何缓冲的时间——由几架重甲拼凑起来的空间站在越来越强烈的大气摩擦之下终于支撑不住原有的机械结构，裂痕从中间开始出现，又迅速顺着被烤得几乎要融化的外壳延展开。整个空间站在高温高速中终于不堪重负，瞬间就解了体，几块大型残骸直接向生态舱扫了过来，以这个速度和动能，生态舱能被当场拍碎。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防护罩从承影指挥舰释放了出来，为脆弱的生态舱挡住了这波致命的飞来横祸。

林静恒在精神网中控制着重甲的航向与速度，偌大的指挥舰在他的操控之下犹如一只身形庞大却异常灵敏的巨兽，这头巨兽穿行在高速飞溅的无数残骸碎片中，然后极为灵巧地偏转了一个角度，对准这枚昂贵而脆弱的生态舱分毫不差地放出了捕捞网。

一股强大的控制力顺着承影的精神网渗透进捕捞网里，释放出缓冲气体，终于顺利地包裹住了这枚火海中的生态舱。

与此同时，那些擦着他们而过的无数大大小小残骸碎片在璇玑星浓厚的大气中划出了一条条绚烂而危险的慧尾，继海盗的指挥舰之后，再度化作了一场坠入大气风暴里的流星雨。

直到确认生态舱远离了密集的残骸区域，林静恒才终于在精神网上松了口气，把紧绷着的神经和意识抽回了狭小的生态舱里，实践证明，十大名剑牌生态舱其实可以硬挤下两个并不超重的成年人，只是空间十分逼仄，紧贴得严丝合缝的两人保持着一个不怎么舒服的姿势，却默契地没有乱动——这种情况下只要是个男人都实在是不能乱动！

他们的距离近得几乎鼻尖相触，林静恒本能地把头往后一仰，后脑却碰到了逼仄的舱壁，只好不大自在地把脸别向一边，然后被陆必行掰了回来:“别动。”

刚才洪流中的玻璃碎片在林静恒的侧脸划出了一道浅浅的划痕，此时才缓缓渗出了细微的血珠，陆必行用指腹轻轻为他擦掉混杂着营养液的血迹。

向来嘴贫的湛卢大概是能源不足，知情知趣地一声不吭，明明很快就能抵达的距离好像被拉得无限长，狭小的生态舱里安静得只剩下交缠的呼吸，彼此的体温透过浸湿的衣料间相互交融，水迹在两人之间连成轨迹，工程师修长而温热的指节缓缓从脸颊蹭过，他的目光极为专注，仿佛是在小心地修复一个价值连城的精密仪器一样。

林静恒在避无可避的奇怪气氛中升起了一丝更为奇怪的感觉，不等他理清，陆必行像受了蛊惑了似的，目光随着指尖一起缓缓往下滑落到了那线条锋利的唇角。

这个举止，即使是以他们惯常的相处模式来说都属实过于暧昧了，林静恒在说不出的异样中闪过一丝似曾相识的疑惑，然后在陆必行的指尖更为越界地抚过他的嘴唇时，倏地抓住了他的手。

陆必行呼吸骤然错了一拍，嘴唇轻轻一动，就在这时，接收室舱门开启，平板机械的提示音及时打断了这份差点失了控的暧昧。

气压调节完毕的一瞬间，能源告罄的湛卢无声无息地融入重甲舱壁里充电，陆必行有些狼狈地爬了起来，暗自松了口气——他不确定林静恒是什么感觉，他只能确认一点，再不起来，他就要起某些不文明的生理反应了！

“去把自己收拾干净。”

林静恒扔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接收室，没走多远，又听见身后窸窸窣窣的动静不停，一回头果然又看见了他的脚前脚后跟屁虫——这小子在他面前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客气，此时却像极了犯了错的大型犬类动物似的，从头到脚都在滴着水，跟他保持着两米的距离，碰到他的视线，目光做贼似的要躲不躲。

林静恒:“干什么？”

陆必行垂下目光，弱弱地哼唧:“我没衣服。”

林静恒无奈地叹出了一口长气，然后说:“过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