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止。月色显。乌云已退。
污浊在一片清辉中溅了满地。在壮着胆子收拾完这群魍魉后,我也只能瘫软在了原地,大口喘着气。
匕首又重新变为红绳,我将它系回腕上,脑中仍波澜未静。
回想起刚刚的一切,我心有余悸。
在一步至九十九步的反复中,我已被那似是“鬼打墙”的异样给困了不知多久。
所幸这红绳即时提醒了我。
在那群影子状的小鬼紧跟我时,红绳不断闪烁着刺目的光,如一把劈开重峦的巨斧,以石破天惊之势,将我的手越缚越紧,拽着我向前走。
而在我彻底清醒后,它又变成了一把匕首,催促着我解决它们。
人在绝境中往往能爆发出巨大的勇气。我知道如今的形势,我没有退路,在无人可以求助的情况下,我只能依靠自己。
生与死,可能就在一瞬,但我想要的,只能是我活,它们死。
所幸,从结果来看,上苍的那一点眷恋被我沾着了。
风归。月色逃。乌云又聚。
心中又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我沉了沉气,想从地上爬起来。
……
沉寂,虚无的沉寂。
身体毫无反应,我咬紧牙关,使出全身的力,却还是无济于事。
不,不对……怎么会……
冷汗渗了个全身,雨水如扯线一般,在这一瞬“哗”地从那乌云间冲了下来。
黑死般的天空,裂开无数道口子,倾斜的雨水便是那伤口中流出的“脓血”。
“脓血”灌到地上,抽打着我的头发,撕扯着我的肌肤。“噼噼啪啪”,暴雨蒙住了我的呼救,又顺势为那些破碎的影子淌开一条路来。
“哈……”
湿透的头发贴在眼前,那些影子,那些理应被我刺死的影子,此刻又沿着水花的飞溅,缠环住我。
“嘻嘻嘻嘻嘻~”
小腿,手臂……都被一股恶心的粘腻感所裹挟。我想奋力挣开,可……
可我却在不远处看见了更为可怕的存在。
一颗婴儿的脑袋,在暴雨连成的漆黑中,缓缓从地上探出,越长越大。
他……不,是它,它看着我,那干裂的唇上似有些笑意。
一下下,它笑着向我跳了过来。
而我腕上的红绳,也在它的一蹦一跳间发出了红色的光。
一下下,它停了下来。
在它那空无一物的眼窝处,莫名流下了泥样的血肉。
当血肉流到它的嘴角处时,它向我张开了口。
在那深不见底里,我好像看见了另一双血红色双眼的注视。
这次再没有所谓的“一下下”了。
在我的惊呼声即将从喉咙里冲破的时候,一只硕大的蝗虫从它的口中猛然蹦出,笔直地向我扑来。
我看着它,它也看着我。
一帧,一帧,距离越来越近。
眼前一黑之余,我竟意外看见了另一道闪光。
这闪光仅是眨眼间便已冲至我的身前,以扫尽残星晓月之力,“嗖”地斩退了一切。
一瞬的剑鸣,好似流星划破天际,爆出卷卷狂风,将那蝗虫灭了个干干净净。
而那些缠我身上的影子,也一并消逝在这寂夜的灿烂中。
在狂风与暴雨的弹跳间,宽大的衣袍与乌黑的发丝飞舞于我的眼前。那站在我面前的人,仿若独自撑起了一片天地。那黯淡残存的乌云下,他就像天地间的另一轮圆月。
起起落落,沉沉浮浮。他又是一剑,那颗已残陋不堪的婴儿的头颅,便在这澹月倾云的剑气里嘶吼挣扎。
撕心裂肺的哭声,毫无顾忌的咆哮。
它终于彻底没了动静。
风逝,月色羞。乌云分崩。
月光从慢慢推移着的层层云雾中撕开道缝来,又抓着一缕晚风的尾巴,顺势如露水般滴向大地。
“师,师尊!”
严辌頫回过头来,在我身上来来回回地扫视了一圈。当看见我这般狼狈的模样后,他只轻叹了口气,接着,他手中便亮起了一团微光。
这光温柔,在它的照抚下,不过片刻,我身上湿漉漉的衣裳便被烘干,那些伤痕,也都不再疼痛。
“明日便好好休息吧。”
他一边嘱咐我,一边提着个鸟笼,向那婴儿头颅的尸体走去。
他将鸟笼朝头颅上方的空中抛去,在闪了几阵光后,那头颅已消失不见,而笼子里已多了一只不停扑腾的鸽子。
鸽子,鸽子……
“这,这也与灾厄有关吗?”我仍趴在地上,完全忘记了行礼。
“那这个……这个又到底是什么?”
我看着腕上的红绳,又抬头瞧了瞧笼子里的鸽子,心里实在迷茫,一时又不知道先问哪个了。
严辌頫瞧我无措的样子,无耐地摇了摇头,“先回去吧,若有什么疑问,自己先给理好了,明儿夜里,再去上次的地方来寻我。”
语毕,我便被一股力给借着扶了起来。
“先回去吧。”
他又将这话重复了一遍,然后,他又闭上眸子。在短暂的恍惚后,我便被他施法送回了住处。
眼下,应早就拖到宵禁的时间了,我没有其他法子,也只能等到明儿夜里。
我蹑手蹑脚地回了房,洗漱完后,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窗外,蔓草青青,零露晶莹,我久眠未果,却也只能闭着眼睛,在不断的思量里熬着时间过去。
日上三竿,我才捂着脑袋,昏昏醒来。
也不知昨晚是何时入睡的。
我坐在床上,又想起昨夜种种,只觉好似在梦里发生的一般。
今日不用去中苑习课。我开始计量其下午的安排。
去外城转转吧,去见见胡爷他们,顺便也能把饔飧给解决了,之后,再去找严辌頫。
京行作为华胥的都城,分为内外两城,外城里,都是平民百姓的居所和繁华热闹的集市。
我换好衣物,拿上平日里攒的盘缠,找了条隐蔽的小路,溜去外城了。
外城的街巷烟柳正浓,我急着去找胡爷,不觉那柔条渐长,正醉在春燕的叽喳中丝丝弄碧。
“哎呦,客官您拿好了,可别烫着了。”
人烟正盛处,一位白发老人正吆喝着。透着人群间的缝隙,我看见他高高的颧骨上黑斑点点,那堆满皱纹的脸上还化着热情的笑。
“胡爷!”我急切地朝老人跑去。
也不知是不是人太多了,我喊的声音他并没有听到,等到我站在他面前了,他才眯着眼从出我来。
“哎呀!你小子怎么跑出来了?!”
在我刚从塔拉逃来京行的那段日子,是胡爷收养了我,而内城里那守夜的活儿,也是胡爷托关系给我找来的。
他搭着我的双肩,加我上上下下仔细瞧了一番,才咧开了嘴。
“还行,没瘦着。对了,那守夜的活干得怎样?”
“呃……已经不干了。”
“啥?不干了!”胡爷惊讶之余,还有些生气,“这咋能不干呢?!”
“老板?来份云吞!”一位客人正叫唤着。
“哎,来了。”胡爷盯着客人付了盘缠,才将十几个云吞下了水。
“快说咋回事!”胡爷边煮着云吞,边狠狠瞪着我说到。
我挠了挠头,站在他身边,小声说:“我进中苑了。”
“什么!这啥时的事!这……这,你小子莫不是蒙我来着?”
水在锅里沸腾着,胡爷的声音好像也沸腾起来,大得可以飞上云霄,引得周围的客人都纷纷投来了疑惑的目光。
“没蒙你,就前几天的事。”我朝他眨了眨眼,又道:“尊上看我天资聪颖,特许我进去的。”
我没有说出实情,在隐瞒了灾厄的同时,也小小的自夸自耀了一番。
“……真不骗我?”
“真的,比真金还真呢!”
“这……这好事呀,天大的好事呀!”他有些语无伦次,连锅里的云吞煮过了头都没发现,“你,你再说一遍,是进了中苑没错?!”
“胡爷,云吞!”我连忙提醒他,顺便又无奈地对他又说了一遍,“我,温道昇,进中苑了。”
“哦,好,好……”他赶快把那十几个云吞给捞了起来,再放进碗里后,他似有又想起了什么,发出了爽朗的笑声,“哈哈哈哈哈,不错呀,你小子!”
在那位客人把云吞端走后,胡爷又给我下了一碗。
“你是不知道,咱隔壁那王婶的儿子之前也进了内城,干的就是个洒扫的活儿。咱寻思着也没啥,结果那王婶愣是给她儿子吹上了天,逢人就说,说什么有事儿就找她儿子帮忙。啧啧,也不知道狂什么。”
胡爷和那王婶一向不对付,但我也不好说什么,只干干的陪笑了两声。
“现在好了,你进了中苑,我看她这怎么使了劲的狂。”
“胡爷,这事也没必要和别人说啦!”我站在胡爷身后,替他揉起了肩。
“哟~我可不跟她一样的哟~这别人不问我,我不往外冒的。等别人提了你,我再说。”
云吞煮好了,胡爷叫我到一边慢慢吃。
我捧着云吞,找了个僻静的位置,一口一口尝着这温暖且熟悉的味道。
中苑……灾厄,所有的一切还压在我的心头,不会有什么变动。
云吞馅又鲜又嫩,汤汁浓香热腾。恐怕,我也只能在这样的时刻,去短暂地忘记一切,偷得浮生半日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