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自去收拾行囊不提。
姜望揣着疑问,独自来到后院,招人问:“刺客人呢?”
弟子满脸恐惧,指着墙外:“都在那后头了”
姜望身轻如燕,翻身而出,入目是一片猩红的土壤。粘腻的血沾满他鞋底,有几个刺客的右臂竟全部变作挂在右肩上的一段白骨。薄如蝉翼的肉片满地都是,可见执刀人的刀工已臻化境。
姜望沉默回房,让人把那些尸体埋了:“埋深点,惨死已是不幸,若尸身被野狗吃去,那来世连人都做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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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绎和白郁的房门正对着,琉璃灯光昏黄,春尽夏交,夜里无声无息热起来,两人都穿着春时的衣物,屋里闷热,白郁睡不下,索性起来练剑。
院里明月千里,清风徐徐,十分舒适。
云绎听见动静,心想,这人真是有无穷无尽的精力。
他也燥的穿不住外袍,但扛不住困倦,闭了眼睡去,被热醒时,竟然仍能听见门外小院里破空声。
云绎当下起身出门,见白郁裸着上半身,肌肉分明,线条流畅,肌肤在月下宛如缎子流银,白郁回头,见云绎神色有些呆地盯着自己。
云绎轻咳一声,问:“过去多久了”
白郁收剑上阶,皱眉看着他:“半时辰不到。你刚才说了些梦话,又做噩梦了?”
云绎不想谈这个,他倚着门框,忽然出声道:“白郁,你杀了他派来的人,这条路上,你再也回不了头”
白郁低头,云绎的脸在月光下纤毫毕现,
这一幕何其相似,白郁失笑:“你怎么还这样天真”
“你记不记得初见那夜,那日之前,我每月都会在东宫出现一次。老天有眼,你遇刺那夜,恰好是我进宫”
云绎毫不意外,白郁回身坐在石阶上,云绎犹疑了瞬,也下来坐着,白郁一手后撑在地,一手搭着膝盖。
二人相距不过一尺,以至于云绎能闻到他身上的气息,他不想承认,但那确实是令人安心的味道。
...白郁在他身边的时候,他再也没有惶惶不可终日过。
白郁道:“我爹留了两封书给我和我娘,他一辈子铁面无情,除我过娘,我就没见过他对谁露出过那副柔和的表情和商量的语气。可他却用再也柔和不过的语气,在信上说,让我护你性命,直到真相来临那天。这是我爹的绝笔信,他就写了这么一句话。”
他侧首朝云绎眉峰一扬:“你看,殿下,侯爷连自己亲生儿子的性命都不担心,反而在弥留之际给了我这样一封家书,我跟着你,你实在不必有负担,是我贴上来的”
云绎一时无言:“那天夜里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此一时,彼一时”,白郁状似无意地看了一眼云绎,年轻的太子连出神的模样都和脑海深处闪过的碎片一模一样。他缓缓道:“手握从龙之功不好么,我愿意跟着你...只愿他日封侯拜将,好去我爹坟前浇一杯烈酒”
云绎愣了愣,直觉这个目的并非白郁的真心。但奇异的,他还是松了一口气,于是道:“承君一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那就回去睡吧”,白郁心平气和道。
云绎穿着雪白里衣,清风吹拂着院内落了满地的红白榴花,花瓣在云绎脚底打着旋。白郁只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前尘遗梦如是,后世尘埃亦该如是。
云绎身上什么也没有带,只好把脖子里随身带着的锦囊取下来,从中倒出虎符,递给白郁,眸光柔和,面上一派无辜:“与你赔罪,反正这东西以后还是该给你的”
他每次露出这副神情,白郁心头便生出警惕。
二十多年,撞上云绎,他才知道自己竟是个过不去色相关的人。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这太奇怪了。
但只要云绎朝他这样深情款款地笑一笑,他心中便生出无数个念头来,充斥在胸膛里莫名其妙的酸软、庆幸,到最后都化成一句:我什么都愿意。
他们不过泛泛之交,白郁心中唾弃这样的低贱想法,面上不露分毫,他没有接过,只看着他的眼睛,低声道:“说吧,这次又是什么等着我往里跳?”
“那日留芳殿柳梢青一场闹剧,原本是我寻人题词在杜渐青的画上,由钟袭推波助澜。不曾想太后横插一脚,害你被伤,非我本意”,云绎凑近他左肩,手指在那道已经结痂的箭伤上抚摸而过,将前事娓娓道来:“父皇重病,但王喜和皇后整日在他身侧,我只能让人与他暗中通信,那日你若不回来,我就一个人去紫烟殿。谁知道你回来的时候那样恰好”
那张脸近在眼前,像按着白郁的喜好长的,白郁心跳漏了几拍,下意识避远,他看着云绎,怀疑道:“这一手险之又险,姚策心狠手辣,若被下狱,你这辈子都翻身无望,朝廷还有你的人,能保你那日安然无恙逃出宫去,是不是?”
“无相”,云绎有些心虚似地:“那日寝殿里的父皇原本就是假的。黄塘秋会在我下狱当日,将千变无相与我掉包,然后制造出太子死在狱中的假象,届时自会有人送父皇出宫,而我会一路北上去寻徐彰,带兵直逼皇宫,按原本计划,清君侧后,他回宫再掌殿前司大权,可是...”
“紧接着镇北营就出事了”,云绎低落道:“幸亏你回来,白郁”
白郁没有做声,半晌才道:“无相曾在江湖上臭名昭著,他没有自己的脸,以顶着至亲之人暗杀出名,后来他就销声匿迹了。”
云绎笑了一声,没什么温度:“他是父皇的人,程立雪搜出来的信件的确出自他手,云玘输得冤枉。是天不让他成王,可他偏生还这样蠢,你我初见时那杀手是云寂养的刺客,父皇为保云寂,与我道是云玘做的,云玘腹内草莽,听不得旁人挑拨,中官私下长舌,冯小竹打探得云寂身边有个唤作景容的谋士在我母亲忌日前不久与云玘私下见过一面。”
“那么今夜”,白郁站起身,紧实而高大的身躯带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殿下算正式与我坦诚相见了?”
云绎看着他裸着的半身,闷笑:“...这叫敞开心扉,顶多算你单方面,坦诚来见”
白郁瞅着他不言语,伸手接过虎符,自个回房去了。云绎仰脸看着远天上的明月,长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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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第二日,天还没亮。姜逐接到看守递给拿来的拜贴,上面姜远道三个字他稀奇地看了又看,他看起来二十五六岁的模样,一身朱红曲领大袖常服,是要去官署的做派。
这人与姜怀是表兄弟,向来心比天高,早年夸口自己有治世之才,中第后却被派遣回齐州这山匪作乱的地方当官。齐州是个下州,和繁华还差得很远。
姜望是他祖父辈的人,但姜望曾发过誓,与家里断了。姜逐这下深感不自在,觉得领口都逼紧了些。他伸手松了松,装作冷静道:“请他们进来”
一行五人进门,云绎见多了贪官巨贾,这还是头一回见堪称清贫的知州府邸。姜逐脸色冷冷的,并不开口。几人坐在前厅,只有一个丫鬟倒水,茶叶不贵也不贱,云绎对姜逐心生出了点好感。
白郁垂眼喝茶,郭青紧紧盯着姜逐,荀戈四处打量。姜望也慢条斯理喝茶,眼看着这位坐在首位上的姜大人脸色越来越黑。
怪异的沉默中姜逐开口道:“远道长善名远扬,你带着这些人入我家中,我是冲着信你才让他们进来,再不说些什么,你们就怎么来的,怎么出去吧。我还要去官署处理公务。”
丫鬟好奇地打量众人,姜望一挥手让她下去。等人走开,他便道:“小逐儿,这位是太子殿下”
这都是猴年马月的称呼,姜逐一口水呛住,响起惊天咳声,险些没背过气去。他脸色通红,难以置信地看着云绎,又看看其他人,怒道:“...不要在人前这样叫我!这位当真是...?”
云绎看着好笑,这才明白姜望说的“不和”恐怕不是他想的那回事。他从袖里摸出了一枚缺了角的印章,递给姜逐看。姜逐拿来一看,刻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他腿一软,给云绎跪下了,“这..这,下官姜逐,表字飞卿,参见殿下”
云绎将他扶起,道:“如今虚名非我,人在宫外,不必多礼”
他的神情太过轻描淡写,仿佛把国玺随身揣着并不是什么大事情。
姜逐茫然看着他,不知道做什么反应才好。这时又听姜望笑眯眯说:“好孙儿,如今公子失势,你可愿意相助?”
姜逐尚在震惊中,下意识道:“愿意是愿意,可是我一介下州知州,能做什么?”
看他这反应,郭荀二人放了心,转身出门去不知做什么了。云绎笑道:“飞卿多虑,孤只需用你的身份递一递消息”
“这,这自然可以”,姜逐起身,立在一旁讷讷道。云绎满意地点了点头,也出去了。剩下姜望和白郁还坐着,姜望问姜逐:“你答话这样轻易,难道心中难道毫无芥蒂,毕竟宫里那位也是正统”
“扶明主,匡乱世”,姜逐避开他的打量,真心实意道:“这是您曾经说过的,关他正不正统什么事?太后一流坑害季将军,有道是权力倾轧不陷忠良,他们配不上江山主人这个位置”
白郁神色一动,搁下茶杯离开。姜望拈了块酥饼,笑嘻嘻道:“去忙吧,今天你这住处交我看着”
姜逐恍惚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