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格丽特正坐在马车上，厚实的天鹅绒帘布挡住了初春的寒气，让她被冻僵的脚好受了很多。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向外望去只能看到一些影影绰绰的高大树影。十岁之后她还从没出过远门，所以也想不到赶路会这样耗时间，等她到达约定的地点，来接她的人显然已经等了有一段时间，这不免让玛格丽特有些羞愧。
马车平稳地行驶在林荫道上，她的心情却有些紧张起来，虽然自认性格还算沉稳，但教导一位子爵的女儿，还真是她以前从未设想过的事。
玛格丽特曾经听说过一些家庭教师的不幸遭遇，只是她前半段人生中从未和贵族有过任何交集，现在也只能在想象中祈祷，希望这位子爵的确拥有和他身份一样高贵的品格。
但说到“从未和贵族有过任何交集”也并不全对，她下意识忘了，海伦娜也是一位男爵的女儿。想到这位突然消失的密友，玛格丽特忍不住叹了口气，如果不是她的离开，或许自己会一辈子留在那间寄宿学校。
海伦娜是在十四岁那年被送去的，那时候玛格丽特已经在那里待了八年，也是她修完所有课程，留任当老师的第一年。
新人的到来掀起了一场小小的地震，因为几乎没有贵族会选择将女儿送到这样一所以“艰苦耐劳”闻名的学校，更别说位置还那样偏远，相比起接受教育，看起来更像是某种“流放”。
直到后来两人关系变得亲近，玛格丽特才从海伦娜口中得知，当年她父亲才刚去世，继母便迫不及待地将她送走，如果不是那位男爵早早地立过遗嘱，海伦娜很有可能连一个子儿的遗产都得不到。
或许是校长为了表示对贵族小姐的重视，海伦娜不必像其他女孩儿一样挤在学生宿舍，而是被安排和玛格丽特住一间屋子——虽然玛格丽特暗自怀疑过这是否是一种监视行为。
最开始的时候海伦娜瘦得简直有些吓人，她灰蓝色的瞳孔里总是缺少生机，有时玛格丽特半夜醒来，会看到她沉默地站在窗口向外望，淡金色长发散在白睡裙上，像是不知从何而来的四处游荡的幽灵。
大约是过了半年的样子，她才终于像想开了似的，开始好好地吃饭和睡觉，气质也变得温和可亲起来，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美貌的名声也飞快地传了出去，每逢学校的出行日，总会有轻浮的绅士试图制造各种“偶遇”。
仅仅是玛格丽特知道的，海伦娜近两年已经拒绝了好几次求婚，其中甚至有一位富有的贵族。这也让她的离开显得格外古怪，校长解释说她是被家人接回家完成婚约。
“婚约，你知道的，贵族们的把戏。”
可是除了那个恨不得她永远消失的继母，海伦娜哪里来的可以操办她婚事的家人？
玛格丽特尝试按照海伦娜说过的地址写信过去，却一直收不到任何回音，焦虑让她寝食难安，平时最习惯的环境突然成了禁锢她的囚笼。她没有犹豫太久，便在报纸上登了求职的讯息，幸运的是，她不久便收到了回音，这也是为什么她现在坐上了这辆马车。
比起学校到海伦娜地址的距离，玛格丽特即将任职的普里莫勒庄园要近得多，子爵提供的一年50磅的薪水，也远优于她的预想。她打算安顿好后便找个机会亲自去那里看看，哪怕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人，也能有余地再做长远的打算。
等她回过神来，马车已经缓缓驶进了庄园，在一片开阔平坦的草坪之后，玛格丽特远远地看见一位身穿黑色长裙的女士站在门口，心想这应该就是和她通信的管家斯特林夫人，于是稍微整理了一下仪容，待马车停稳后下了车。
斯特林夫人认为自己看到了一位真正的淑女，虽然因为长途的跋涉，她深灰色的棉布裙子上有一些细小的褶皱，但这完全不影响这位年轻女士的优雅姿态。
“代表普里莫勒庄园欢迎你，玛格丽特·林顿小姐。”斯特林夫人侧身将她迎入门，“子爵目前不在庄园，小姐还在各自用晚饭，请先随我去书房，稍后会有人带她去见你。”
“好的。”玛格丽特跟上她，“抱歉我来得迟了些。”
“漫长的旅途总是会出现各种状况。”斯特林夫人善解人意地笑了笑，同时也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玛格丽特。她中等个头，鹅蛋脸，深黑色的头发用发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虽然五官并不如何出众，组合在一起却有一种迷人的沉静气质，可惜的是有些过分苍白。
总而言之，她对自己挑选的这位家庭教师非常满意。等到上了二楼，又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斯特林夫人推开了书房的门，里面已经点上了明亮的煤油灯。
“茶几上有一些三明治，可以先垫垫肚子，晚餐已经送到你的房间，结束后我会再来领你过去。”斯特林夫人引着玛格丽特在茶几边的椅子上坐下，随后便转身推门出去了，在关上门前她冲着玛格丽特眨眨眼睛说，“林顿小姐，或许你现在可以先做好惊喜的准备。”
惊喜？被独自留在书房里的玛格丽特没能理解这句话，是晚餐格外丰盛还是子爵小姐尤其聪慧懂事呢？但不论如何，独处让她更加自在，甚至开始有心情观察这间书房的陈设。
最瞩目的是占据一整面墙的巨大书架，拜伦和雪莱的诗集被放在显眼的位置，书架前是一张精美结实的书桌，上面散落着一些文件，玛格丽特下意识避开目光不再去看。
然后她就尴尬地发现，肠道在饥饿驱使下发出了一些不太雅致的声响，玛格丽特暗自庆幸这件屋子里现在只有她一个人。她克制地从面前的碟子里拿了一小块三明治，它们被很贴心地切成了一口大小，让她吃起来不至于太过狼狈。
不得不说，美食的确可以舒缓心情，两层松软的蛋糕胚体中间夹着清甜的果酱，入口是浓郁的黄油香味，和在寄宿学校吃到的那种干巴巴的吐司片完全不像是同一种世界的产物。玛格丽特感恩地咽下口中的食物，她有点想再吃一块，但那就有点太超过了。
这时门外由远及近地传来脚步声，玛格丽特隐约分辨出其中一个轻飘又带着股孩童特有的无规律性，应该就是她未来的学生，简·伍德豪斯。
在斯特林夫人转动门把手的时候，玛格丽特也顺势站起身，并从茶几后走出来，预备接受自己雇主的第一轮审视。
门完全开了，斯特林夫人站在最前面，她黑色的裙摆后露出一点柔和的粉蓝色，镶嵌柔美纤细的蕾丝花边，这又是哪位？玛格丽特心中浮现出疑惑，管家寄来的信上说过，子爵的妻子很多年前就已经去世了。
“可怜的小姐，或许正是因为缺乏母亲的呵护才一直瘦弱得像只小猫崽儿。林顿小姐，如果你愿意接受这份工作，那么就需要费心时刻关注简小姐的身体状况。”
然而就在下一秒，管家走到一侧，露出身后人美丽绝伦的面庞，灰蓝的眼瞳，淡金的头发，还有嘴角那一抹玛格丽特最熟悉不过的亲和笑容——
海伦娜·格兰特？！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玛格丽特无法控制地露出了惊讶的表情。然后就见这位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的朋友亲热地走到她身边，当着斯特林夫人的面挽上了她的胳膊。
“看，我说过我的这位朋友绝不会令人失望。”
斯特林夫人微笑着点头：“是的格兰特小姐，您从不会出错。”
玛格丽特只觉得情况复杂得像被猫挠乱的毛线团，她困惑地看着房间里另外三个人——态度温和的管家、瘦弱羞怯的贵族小姐，还有这个和自己挨得最近的格兰特小姐。
“请原谅我愚蠢的问题，现在是什么情况？”
斯特林夫人说：“我想林顿小姐被我们搞糊涂了。”
海伦娜露出那种在玛格丽特看来有些虚假的笑容解释道：“丽塔*，你不知道有多巧，我正要联系你呢，结果就在报纸上看到了你的求职信息，正好简也需要一个家庭教师，于是我就向斯特林夫人推荐了你，而她也慷慨地采纳了我的建议。”
“是您解决了我的苦恼才对。”斯特林夫人并没有顺着海伦娜的意思将功劳归于自己，她是子爵尊贵的客人，任何一位合格的管家都会尽力满足她的需求。
还没等玛格丽特再问下去，海伦娜就招手让站在门边的小女孩儿过来：“亲爱的简，请走近些吧，见见未来会陪伴你的老师，我向你保证，她绝对是一位博学、亲切、忠实的女性。”
“你好，林顿小姐。”简小声地向她的老师打了招呼。她穿了一身白色的细棉布裙子，看起来瘦小又怯弱，声音细得仿佛小猫在叫，身量也只像个六七岁的幼童，而据玛格丽特所知，到了今年夏天她就要十岁了。
面对自己的学生，玛格丽特也只能暂时放下疑问，她蹲下身子认真地回应了简：“你好，简，你有什么最喜欢的科目吗？”
年幼的贵族小姐面对陌生人还是太紧张了，她抬头看了眼最近一直陪伴自己的海伦娜，收获了一个鼓励的眼神后才细声细气地回答道：“地理，林顿小姐，我最喜欢地理。”
“好的，那我们明天可以先从这一科学起。”
她柔和的态度让简终于放松了一直紧攥着的裙摆，女孩儿扬起一个可爱的笑容：“谢谢您，我很期待明天的课程。”
海伦娜像是终于欣赏够了这场完美的师生初见，终于开口说：“天色也不早了，斯特林夫人，请你送简回楼上吧，快到她睡觉的时候了。也请你体谅一个和朋友久别重逢的人的心情，我想我需要和丽塔好好聊上一会儿。”
“当然，一切随您的便，格兰特小姐。”
在斯特林夫人领着简出了书房之后，玛格丽特立刻转头去看海伦娜，面色红润，衣着精致，脖子上的蓝宝石项链即使不在灯光下也闪得耀眼。
“你看起来过得很不错，格兰特小姐。”玛格丽特面无表情地说，同时拒绝了她再次贴上来的动作，“在我为自己失踪的朋友寝食不安的同时。”
海伦娜讨好地笑道：“丽塔，不要这么严肃嘛。我们好不容易又见面了，来抱一个。”
“莱妮**，在你真正解释完一切之后。”玛格丽特直接躲开了。
“好吧好吧。”海伦娜展开她从不离身的骨扇摇了摇，“那就先从我为什么离开寄宿学校说起……”
作者有话要说：*丽塔：海伦娜对玛格丽特的昵称
**莱妮：玛格丽特对海伦娜的昵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