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天府今日难得好天气。
连着了下了五天的大雪不但停了，而且还出了太阳，驱散了连日的阴霾。
宁绾静静地坐在窗边，隔着木桌望着院内的一片素白。
午后的阳光透过半掩的窗棂，斑驳地洒在屋内，给这略显沉闷的房间增添了几分暖意。
木桌上立着一面铜镜，依稀映出一张少女的脸庞。
如果直接以肉眼观之，就可以明显看出，她的左脸肌肤细腻如瓷，右脸呈紫色且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黑色斑点。
大概镜面斑驳的缘故，镜中那张脸，左右差距并不是很大，只是有些明暗不一。
镜子的陈旧，模糊了皮相，骨相反而更好的凸显出来。
镜中呈现的骨相，无疑是极好的。
整体轮廓精致流畅，如同老天爷亲手精雕细琢般，每一笔都透着浑然天成的和谐。
宁绾自是清楚那是足以招来祸患的美，否则也不用费尽心机遮掩了。
她从雪白的天地间收回视线，只是略微扫了眼镜中的面貌，便不在意地低下了头。
目光落到了铜镜的两旁。
镜子左右正摆放着两只碗。
一只碗中盛着翠绿的汤水，散发着淡淡的草药香。
另一只碗中则是清澈见底、冒着热气的清水。
宁绾缓缓伸出手，指尖轻触那翠绿汤水。
待指尖转为翠绿，她便轻轻按在了右脸。
随着她的涂抹，紫色胎记与绿色汤水相融，化作一粒粒黑褐色的细泥。
与此同时，她右脸逐渐露出了它原本的颜色。
等到脸上、脖颈处的紫色彻底消失殆尽，宁绾拿起一块干净的丝绢，轻轻沾取清水，细心地擦去脸上黑褐色细泥。
当她拂去最后一粒细泥，右脸肌肤如同初雪般洁白无瑕，细腻光滑，与左脸完美融合。
“我的绾儿真美。”正当宁绾欣赏着镜中模糊的面容，忽然肩膀一沉，接着头顶传来了一阵喟叹。
望着镜中多出的高大身影，宁绾没有回头，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以前她总觉得不该医治这张脸。
没错，宁绾的右脸天生就带有紫色胎记。
只不过面积并没有她如今所展示出来广，颜色也没有如今的深，更没有麻子。
那个时候，宁氏兄妹还住在从小长大的晋阳城。
随着年纪的渐长，宁绪的相貌越来越出众。
在宁绾十一岁的时候，他已经成了名动晋阳的美男子，以致于嫂嫂王氏对大哥一见钟情。
王氏出身太原名门王家嫡支，其父母自然不同意掌上明珠嫁给一个穷小子，但是架不住女儿以死相逼，最后恨铁不成钢地同意了。
王氏嫁给宁绪后，看到小姑子的胎记，觉得大为可惜。
于是就从王家请了一位名医给宁绾治疗。
这位名医非浪得虚名之辈，竟然真的治好了宁绾的胎记。
刚好王氏的堂兄来探望堂妹。
此时宁绾的惊人美貌已经开始显露。
王氏的堂兄惊为天人，不顾宁绾尚未及笄，当即就要求纳其为妾。
王氏愤然拒绝。
但是堂兄不死心，甚至使出了强硬手段，被气不过的宁绪一阵毒打。
王氏这位堂兄乃嫡长，是王家的下任族长。
其虽然酒色财气俱全，但是性情凶狠残忍。
宁绪打了他，岂能落得好？
其岳父岳母虽然不待见这个女婿，可是终究不忍让女儿、外孙伤心，掩护他们连夜逃往了顺天府。
之所以逃往顺天府，就是因为王家跟镇守顺天府的孟侯爷有旧怨，王家的手伸不到里面去。
经此一事，宁绾深知身为普通百姓拥有过人美貌绝非好事，干脆就一直带着“胎记”了。
随着美貌越发惊人，紫色“胎记”也掩饰不住其倾城色，反而增添了一种妖异的美。
宁绾不得不加深“胎记”的颜色、面积，后来还点上了麻子。
现在她依旧觉得这张脸过于招摇，如果只有寻常美貌就好了。
此时镜中秀美绝伦的脸上露出佯怒，“真的美么，你的好下属可是一心想给他们的百户大人献美呢。”
刘成俯下腰，笑着捏了捏她脸，“昨天我已经教训过那些家伙们了，也已经表明此生只要绾儿一人，他们再也不敢背后嚼舌根了。”
宁绾笑意再也憋不住，转身抱住他的脖子，“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刘成单手环住怀中的少女，脸上是一片笑意。
他刚要开口，房顶传来一阵打斗声儿，接着数个人掉落到了他的院中，继续打斗。
刘成神色一凝，迅速把宁绾护在身后。
当他看清被围攻的是身着便装的魏国公世子和燕王殿下时，他立刻封死了窗户，拉过宁绾，将她带至屋内柜子前。他轻轻推开柜门，示意她藏身其中，并郑重地告诉她，无论发生何事，都不要从柜子里出来。
“记住千万不要出来。”宁绾正想点头同意，刘成却又再次重复了一遍。
看着刘成仿佛透入心底的深邃眸光，宁绾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刘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才合上了柜门。
在黑暗幽闭的空间里，宁绾的听觉变得格外灵敏。
她清楚地听到刘成走出了房间，也听到了外面兵刃交接的厮杀，甚至还有大哥激动呼唤成哥的声音。
宁绾的心猛然提了起来，这说明成哥已经加入了战斗。
随着打斗的声音越来越近。
宁绾立即意识到大哥和成哥这方应该占据下方。
否则他们是不会往屋子里退。
这样很容易会被瓮中捉鳖。
宁绾急病乱投医，双手合十，默默向漫天神佛祈求，“一定要让大哥和成哥安然度过此劫，信女愿折寿二十年。”
也许是她的诚心感动了上天，打斗始终只在外间，没有蔓延至她所在的内间。
她略微松了口气，说明成哥这方终究还是挡住了刺客。
只是不知大哥和成哥究竟如何了。
在提心吊胆的担忧中，外面的动静越来越小。
当一切归于平静时，她听到了一道略显耳熟的声音。
“宁总旗！”声音的主人失去了往日的清冷，语气里带着深深的沉痛之意，“你撑住。”
顺天府宁姓本就不多，何况以魏国公府世子的地位，他能认识几个总旗呢。
大概只有曾被燕王欣赏过的大哥了。
父母很早就去了，是大哥将她拉扯大。
对于宁绾来说，宁绪不仅仅是兄长，更是父亲。
她再也忍不住了，忘记了和刘成的约定，直接推开了柜门。
恰好此时虞岳和刘成扶着浑身是血的宁绪走了进来。
宁绾只觉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在满目鲜血剧烈的冲击之下，她的心神全部失守，连站立的力气都无法维持。
眼看着就要跌倒在地，幸好有人扯住了她的手臂，使她勉强站着。
宁绾无暇去看究竟是谁拉了她一把，当看到刘成和虞岳将宁绪放到床上后，立刻跌跌撞撞走到床边。
刘成和虞岳看到她满面忧惧地走来，互相对视了一眼，同时往两边移了移，让出了一个空位。
短短几步路，已经耗光了宁绾浑身的力气，刚触碰到床沿，膝下再也没了力气。
整个人当即就要直直地跪了下去。
旁边两只手同时伸出，一左一右紧紧地拉住了她的手臂，稳住了她的身形。
刘成眼中不含情绪地看了虞岳一眼。
虞岳淡淡地回望了他一眼，但是却没有松开手。
表情一派自然，完全看不出除了救人之外的任何心思。
宁绾满心满眼都是伤重昏迷的宁绪，刚想要俯身为他擦一擦脸上的血时，才感到了左右两旁的桎梏。
她神情恍惚地扫了眼左右，“多谢。”
两人闻言，慢慢松开了手上的力道。
宁绾得了自由，当即跌坐到床边。
看着宛如血人的宁绪，她仿佛回到了父亲离去的那日，整个人如坠冰窟，浑身无法克制地颤抖了起来。
“馆儿莫慌，阿绪他没事的。”刘成见状，连忙抬手按住她的肩膀。
感受到肩上的温暖，宁绾才从惊恐中恢复了丝神智。
“成哥，大哥他……周大夫……”似是想到了什么，她语无伦次道：“救救大哥……求你了。”
刘成当即明白了她的意思，“放心，我已经派人去找他了。”
或许是亲自感过周造医术的缘故，宁绾心中的混乱得到丝平息。
她这时才想起刘成也参与了刚刚那场险恶的生死之斗。
宁绾连忙站起身，转向刘成，上下打量着他，发现他浑身也是血迹。
特别是肩膀处，大片的血迹，刺她头脑几乎再次空白。
宁绾的心一紧，如同被无形的绳索骤然勒住，眼泪瞬间掉了下来，声音里带着哭腔，“成哥，你受伤了。”
不等刘成回答，宁绾便踮起脚尖，双手落在刘成的锁骨处，就要拉开刘成的衣襟。
只是还来得及继续，一道清冷而理智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姑娘并非大夫，此刻贸然查看伤势非但无益，说不定还会伤了刘百户。姑娘不如在大夫到来之前，去烧些开水，以备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