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顺天府城门口格外热闹。

无数百姓齐聚于道路两旁，满面兴奋地遥望着延伸至天际的宽阔官道。

在无尽的翘首期盼中，一抹黑色如潮水般出现在地平线尽头。

这抹黑潮的速度算不上快，但是给人的感觉却像决堤的黄河水，挟天地之威迎面而来。

城门口的百姓们被这股气势所摄，原本嘈杂的顺天府渐渐变得安静。

随着地面微微地颤动，黑潮在晨光中显露出了全貌。

一众黑甲侍卫骑着高头大马，带着无可抵挡的威势，整齐划一地从巍峨耸立的城门进入了顺天府。

围观的百姓们屏住呼吸，一点大气都不敢喘，直到一辆装饰辉煌的黑漆马车映入眼帘。

马车四侧各有数名黑甲侍卫，黑色甲胄遮住了他们的脸，无法看清他们神色。

只见他们一手扯着缰绳，一手紧紧按着腰间的长剑，那副严阵以待的模样足以证明黑漆马车主人的尊贵。

“想必那辆马车坐的是燕王殿下。”

“圣上未免也太狠心了，燕王殿下不过十二岁，就千里迢迢从京城来燕地这等苦寒之地就藩。”

“自太子得疾病薨逝后，不光是燕王殿下，年满十岁的王爷都被圣上勒令就藩，就连秦王、晋王也被遣回封地，传闻圣上一心打算让皇太孙继承皇位。”

“慎言，皇家之事岂可是我等平民百姓可胡乱猜测的！”

“听说魏国公世子也来了，他是专程护送燕王而来。”

“那是自然，燕王殿下的未婚妻乃虞世子的胞妹。”

随着轿子的接近，百姓们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聚焦在那辆黑漆马车之上，窃窃私语开始在空中响起。

宁绾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眼底没有看到大人物的兴奋，只有无尽的担忧。

大哥宁绪和未婚夫刘成乃通州卫军户，由于二人武艺出众被安排来维护秩序。

燕王的弟弟楚王、齐王在前往封地的当日都闹出了乱子。

因此维持秩序的将士都受了罚。

轻则挨了几十军棍，重则丢了官职。

看到护送燕王的队伍平安进了城，宁绾心下刚松了口气，忽然听到身侧有个姑娘兴奋道：“真想一睹虞世子的风采，传闻其神姿高彻，是金陵城中出了名的美男子。”

燕地的风多且大，刚好一阵劲风吹过。

黑漆马车前绣着四爪蟒龙的帘子随风而起。

一张俊美无俦宛若九天神祇的冷淡面容瞬间映入了宁绾的眼中。

宁绾忍不住微微一愣。

大哥宁绪生得极其俊美，是顺天府公认的第一美男子。

大哥在和嫂嫂王氏成亲之前，家里的瓜果、腊肉从未断过，都是爱慕他的姑娘所赠。

她以为天下间不会有比大哥更俊美的人。

没想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世间竟然还有比大哥长相更为出众的男子。

帝都金陵果然钟灵毓秀。

虞世子生得恍若九天神祇，听说在京城也只是排第二而已。

也不知排第一宣国公府世子宋席该是何等风华。

正当宁绾感叹金陵人杰地灵之际，一道高亢而兴奋的尖叫在耳边炸开。

“虞世子刚刚看过来了！”

宁绾的耳朵被震得生疼，脑子也嗡嗡作响，一片空白。

此时的她尚未注意到，随着这道尖利的女声响起，如同一滴油落入了沸水之中，人群都变得骚动起来。

晕晕乎乎的宁绾被人挤来挤去，等她清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她已经摔进了燕王的护卫队里。

此时数柄长剑正悬在她的四周。

看着剑身泛着的幽幽寒光，宁绾忍不住往后缩了缩。

可是她前后左右都被长剑包围，她往后一退反而还抵在了身后的剑尖之上。

黑甲侍卫乃燕王近卫，所佩之剑都出自宫中内府兵杖局。

用料优良，工艺精湛，质量自然没得说。

哪怕隔着衣服，宁绾瞬间就感受到了抵在背脊长剑的锋利。

好在她的幅度轻微，剑尖不过刺了一寸，没有伤及筋骨。

但是也足以血流不止。

鲜血从内往外渗出，很快就染红了大片衣衫。

时值七月，宁绾穿了一件淡藕合色薄衫，因此浸润而出的鲜红格外显眼。

宁绾强忍着背后的刺痛，不敢再妄动，艰难地保持着腰悬空中，双肘反向撑地的姿态。

如果是美人有此遭遇，黑甲侍卫或许会生出一丝怜香惜玉之心。

可惜宁绾生了一张阴阳面。

如果单看左脸，不愧是顺天府第一美男的妹妹，生得秀丽绝伦，让人不舍移开视线。

明明并非摄人心魄的长相，可就是无比地扣人心弦。

就好像经过了漫长的冬日，乍然看到了春日枝头的第一抹颜色，不知不觉覆盖了严冬的阴沉。

她的左脸是如此的动人心魂，可她的整张右脸都被深紫色胎记所覆盖，直直地延伸到了脖颈，不难想象衣领覆盖之下亦是如此。

若非仅仅是深紫色胎记或许还不那么令人难以接受。

可深紫色的胎记上面还有密密麻麻的黑色斑点，粗粗乍看还以为那是群居虫蚁的老巢。

宁绾的右脸，在左脸的残忍对比之下，越发显得丑陋可怖。

因此整个人就成了笑话。

看到宁绾狼狈痛苦的模样，黑甲侍卫手中的长剑连一丝颤动都没有。

也许是为了明哲保身。

也许是想看看燕地的新主人到底是个什么成色。

围观的百姓也保持着沉默。

一名黑甲侍卫骑着马追上了前方缓缓移动的黑漆马车。

黑漆马车的主人似乎也注意到了后方的异常。

车轮的速度越转越慢，在和宁绾距离五丈之远时，最终完全不再转动了。

那名黑甲侍卫立刻上前，隔着车厢的窗口，简要地向马车主人汇报了后方所发生的事。

“放了那姑娘，另外拿二十两给她压惊。”在一片奇异的静默中，一道略带少年稚嫩却透着沉稳的声音从马车中传出。

他的音量并不如何高，可足以方圆三米的人能够听清。

围观百姓原本带着戒备紧张的神色瞬间放松下来。

燕王殿下虽然有些居高临下的傲慢，可到底还是个明事理的人。

拿二十两给宁绾压惊，证明他知道宁绾无意冲撞队伍，是被汹涌兴奋的人群挤到了队伍之中，导致其被护主心切的黑甲侍卫误伤。

因此可以看出这是个明事理的人。

只不过他仅赔钱，却无意承认。

大概觉得二十两的赔偿，足以抵消宁绾今日所受的委屈。

由此不难看出，这位燕王殿下居高临下的傲慢。

汇报的黑甲侍卫领命，立刻勒紧缰绳。

马蹄高举，很快掉转了个方向。

汇报的黑甲侍卫一手牵着缰绳，一手对着还在用剑指着宁绾的同袍们，遥遥地比了个放开她的手势。

看到同袍们收回了佩剑，他才低下头从衣襟里掏出一个荷包，解开上面系着的带子，低头数了数荷包中银子。

应该银子不够，他又向周围的同袍们借了些银子，装入其中。

做完一切后，汇报的黑甲侍卫正想要打马前往宁绾身前，耳边却响起了一阵痴迷的赞叹。

他狐疑地回过头，发现自家将军虞岳不知何时走下了马车。

那阵赞叹声，就是周遭的百姓被将军的容貌所震撼，情不自禁的感叹。

原来这支黑甲军并未燕王的护卫，而是魏国公世子虞岳的亲兵。

黑甲侍卫正要下马见礼，虞岳却摆手制止了他。

只是从他手里拿走了那包银子。

宁绾没有注意到前方发生的事儿。

因为保持一个固定的姿势太久，四周的剑刚刚撤离，她反而由于一时的放松，整个人猛地后仰在地，摔得头晕脑涨，后背的剑伤也变本加厉，火辣辣地疼着。

虽然四肢僵硬，可她知道今日冲撞皇子，能保的一条命，已经是幸运。

宁绾不敢再耽搁，勉力翻了个身。

也不知是真的无力站起来，还是心中紧张，她试了半天都站不起来。

听着耳边零星的笑声，宁绾没有再试图站起来，她打算直接爬出去。

形势比人强，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牺牲一下尊严也无妨。

只是她的膝盖刚刚触在地面，鼻尖却嗅到了一股极淡的香气。

味道虽然好闻，但有点像富贵人家去寺庙还愿时上的清香。

宁绾觉得有几分不吉利，因此微微颦了颦眉头。

后来她才知道那是虞岳每日祭奠亡妻宋庄所沾染的檀香。

随着香气越来越明显，宁绾只觉眼前出现了一道阴影。

她掀起眼皮望去，一只骨节分明、属于男人的手映入了眼帘。

“姑娘，失礼了。”

随着一道冷静漠然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宁绾忽然感觉左臂传来一阵拉扯之力。

力道算不上轻，但是动作很温柔。

接着她的视野立刻变广了。

宁绾发现自己已经站了起来。

大概看出她足以站稳，左臂上的力道立刻消失了。

“今日让姑娘受委屈了。”宁绾还未抬头看向身前高大的身影，却听见头顶上方再次传来了刚刚那道冷静漠然的声音，“如果姑娘信得过在下，可以到后方女眷的马车上让医女给你瞧瞧背后的伤口。”

宁绾抬起琉璃色的眸子，发现来人竟是刚刚惊鸿一瞥的魏国公世子。

恰好魏国公世子也垂眸向她看来。

因为长年顶着一张阴阳脸，宁绾向来对别人眼底的情绪敏感。

大多数第一次见她的人，一般都是同一种反应。

惊吓和惊艳并存，接着是浓重的可惜，最后不忍再看。

但是这位魏国公世子的目光始终冷冷淡淡。

仿佛既没有感到她左脸的美，也没有注意到她右脸的丑。

宁绾避开他的视线，垂下眼睑，目光落到右侧，“多谢大人好意，只是民女并无大碍，惊扰了大人，还请大人勿怪。”

说完她就往后退了两步，低着头就打算离去。

“姑娘且慢。”宁绾停下脚步，不解地看向魏国公世子，却见他朝她郑重地施了一礼，“我与燕王殿下从京城来燕北的路上有些不太平，黑甲军难免紧张了些，因此今日让姑娘受委屈了，在下代兄弟们向姑娘赔个不是，希望姑娘看在事出有因的份上，原谅我等今日的所做所为。”

宁绾不敢受，连忙往后退了一步。

之前她跟大哥在晋王的封地上生活，曾经有个百姓无意间冲撞了晋王的仪队，就被其护卫当做刺客就地斩杀。

虽然事后证明那只是个普通百姓，但是晋王府没有任何表示，仿佛只是死了个阿猫阿狗般若无其事。

因为大周律明文规定，遇见皇家严阵出行，行人必须要退避道路两侧，不得冲撞队伍。

虞岳没有多言，将手中的荷包递给了她，“这二十两是我们对误伤姑娘的一点补偿，还请姑娘勿要推辞。”

看着眼前鼓鼓的荷包，宁绾不着痕迹地动了下肩胛骨，背心立刻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

“民女谢过大人恩德，愿大人今后一路坦途，福寿安康。”

宁绾用极快地速度看了一眼身前的魏国公世子。

以其贵不可言的身份，想来是真心愿意给她二十两银子的。

而她确实也需要这二十两。

于是宁绾鼓起今生最大的勇气，从魏国公世子的手中接过了鼓鼓的荷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