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兰珠呆呆地望着赵沉，原本被她刻意遗忘的过去，一点点地在脑海中浮现。

自那件事发生后，她的手废了，胸口的伤也迟迟不见好，每天翻来覆去地疼。

除了身体上的疼痛，还有来自心底的折磨。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虞兰珠都无法接受虞岳竟然毫不犹豫地牺牲她救大哥。

她给虞岳找了很多借口为其开脱。

可手上、胸口钻心的疼让虞兰珠不得不接受现实。

她把虞岳视作一切，虞岳却只把她看作一味救大哥的药。

每每想到这里，她的痛苦却越发难以自拔。

恨她识人不清，恨她软弱无力，更恨她的感情被辜负的如此彻底。

在日复一日的怨恨中，她的脾气也变得乖僻无常，以致于魏国公府天空的阴云从没散过。

就在她把魏国公府闹得鸡飞狗跳时，宁绾却一改往日的容忍退让，“你这样闹有什么意思，既不能真正报仇，还消耗了虞岳的愧疚。”

“你自己窝囊就罢了，别拉着我。”虞兰珠冷笑，“谁稀罕虞岳的愧疚，我要的是他不好过！”

“可是你伤到他半分了吗。”宁绾语气淡淡，拉过她的手要给她换药。

“那像你一样忍气吞声？”她不能理解宁绾的逆来顺受，就像宁绾不能理解她的以卵击石。

虞兰珠嗤笑一声，挥开了她的手腕儿。

宁绾眉头微不可察地闪过一丝痛楚。

虞兰珠自认没有用力。

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她反手捏住的手腕，撩开她的袖子。

果然皓腕上的咬痕又加重了。

虞兰珠的脸顿时沉了下来，“我昨晚又犯病了？”

大概那日流了太多的血，自从之后她便得了嗜血的毛病。

她犯病的时候，就会失去理智，醒来却什么也不记得。

一次虞岳将她打醒，她才发现自己正撕咬着宁绾的手腕喝血。

“嗯。”宁绾没有替她遮掩，直接承认了。

“如果我再犯病，你就让人打晕我，你这样纵容我，我永远也好不了。”

“好。”

虞兰珠还注意到咬痕的上方还有一圈深深的青紫。

一看就是出自成年人的手笔。

她捏了捏拳头，“虞岳打你了？”

“没有。”宁绾拢了拢袖口，遮住了手腕上的咬痕和青紫。

虞兰珠鄙薄地冷笑，“你也就只敢和我横儿。”

虞岳打了你，你连认都不敢认。

“后花园的海棠开了，我陪你去看看吧。”宁绾没有和她继续纠缠这个问题，而是转移了话题，“你已经很久没有出过门了。”

虞兰珠讽刺地笑了笑。

她以前多希望宁绾跟她去看后花园的海棠，但是她从来没有满足过她的期待。

只因为那园海棠是虞岳所种。

现在虞兰珠已经彻底没了兴趣。

从书案上抓起周神医所著的医书，她倒要看看她是为何被人看作了一味药。

宁绾站在一旁道：“我觉得你搞错了主次。”

你懂什么，你连字都不认识。

虞兰珠被人打扰，心里原本有些发恼，可不知为何还是耐着性子听她说完。

“与其证明你不是一味药，还不如想一想为何虞岳、赵沉敢把你当做一味药，却不用负任何代价。”

自然是他们有权有势，而我除了有把子力气，却没有任何力量。

虞兰珠虽然心里郁闷，但是仿佛第一次认识宁绾般，认真地看了她一眼。

“你是想说，我如今势不如人，就该老老实实地忍耐吗？”

“兰珠，魏国公府的几百个仆从难道天生该是伺候人的命吗？”

“世道如此，那是他们的命。”

“你怎么不认命！”

宁绾虽然是个文盲，可嘴皮子忽然利索了起来。

两人几乎在天天争论些乱七八糟的大道理，直到第二年海棠又开了。

两人言辞激烈地争了一番该不该去后花园看海棠。

虞兰珠终于认输。

宁绾显然很高兴，说去换身喜庆些的衣裳。

结果却倒在穿衣镜前，再也没有起来过。

……

想起跟宁绾相处的最后两年时光，虞兰珠心里难过异常，但是唇角却忍不住弯了起来。

“早知道她病得那么重，我就不跟她争那些屁用没有的大道理了。”

日子是过出来的，又不是争出来的。

可是即便如此，在那争吵的两年中，她们终于认清了彼此的心。

虞兰珠望着不知何时蹲到她身旁的幽魂，再次问出了那个问题，“我比你幸运这么多，都还觉得日子这么苦，你到底是怎么忍过来的？”

背负着仇恨，承担着误解，忍受着折辱。

“那你是怎么忍过来的？”望着虞兰珠的泪眼，幽魂亦伸出纤掌，虚虚地摸了摸她的脸，就像当年长兄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笑着摸了摸她的脸。

当年大哥可是以性命逼她杀了周老头的绝大部分弟子。

唯独霍秋枫因为良心未泯不在现场，所以逃得一条性命。

今生因为“赵沉”的阻拦，周老头一脉可谓是安然无恙。

虞兰珠坦然道：“你没出现之前，赵沉因为对你愧疚，自然舍不得杀我。”

可也正是因为幽魂在前世的反抗，所以她今生的悲剧色彩才稍稍浅了些。

“原来是这样啊。”幽魂恍然长叹一声，身形一点一点地变得透明，“那你要带着我那一份儿好好地活下去。”

眼看着幽魂即将消失于无形，赵沉一手揪起虞兰珠的衣襟，一手掐住了她的脖子，“你要是再敢死在朕面前，朕立刻让她为你陪葬，你们谁也活不了。”

“我是寿终正寝，只是比较倒霉死在了你面前。”幽魂神色平淡地看了赵沉一眼，视线就转向了虞兰珠，“周神医的猜测是对的，天生神力真的是病。我十八岁的时候，就已经快不行了，是霍秋枫给我换上了虞岳的五脏。有时候我也会想，我们一家应该是有感情的，可是怎么偏偏走到了这般地步。”

幽魂神色迷茫缥缈，连带着那美貌绝伦的脸都压不住那股万念俱灰的死气，身形也慢慢出现了无数裂痕。

“我看你是当鬼当得太久，脑子都傻掉了！”虞兰珠用尽全部力气踹开赵沉，对着幽魂破口大骂，“你们是有感情，可是又能抵消什么！”

“虞岳要挖了你的心救他的长子，要不是周凌削减了蒙汗药，你到阎罗地狱都不知道仇人是谁。”

“宁绾的确为你而死，可是她宁愿一死了之，都不愿好好地爱你八年，她还不如虞岳呢，虞岳至少还对你付出了些心力。”

“至于大哥、姑姑，他们本来就是要死的，没有他们二人，你还能快快乐乐活到十八岁。”

“幸好你对赵沉还算拎得清，否则我连骂都懒得骂你。”

对于虞兰珠的大放厥词，幽魂微微地笑了笑，“兰珠，这个世上没有人该是为你无条件付出的。”

“但是要从我这里换走东西，至少也要经过我的首肯才行。”

一个爹娘都靠不住的人，虞兰珠很早就明白了独立的重要性。

所以才一直致力做生意赚钱，只为有天能真正地成为自己的依靠。

“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我离去不是更好吗？”幽魂身形凝实了一些，她笑着反问虞兰珠，“你舍不得我吗？”

虞兰珠垂眸笑了笑，“至少要让你走得没有太多包袱。”

她并不比幽魂看得更明白，就如同她先前说过的那般，而是因为她本身站在幽魂的肩膀上。

前世幽魂已经做到了她所能够做到的极致，才引得了赵沉的另眼相看。

正是因为爱上了幽魂，他才不忍心再铸造一个幽魂出来。

今生没有赵沉的迫害，虞兰珠的遗憾也就少了许多。

幽魂释然一笑，彻底消失于空中。

随着幽魂的离去，虞兰珠的心仿佛被剜掉一半儿。

她摸了摸脸上的冰凉，忍不住自我唾弃。

真没出息，三年的陪伴，她差点忘记了幽魂是来夺舍她的。

虞兰珠拂掉脸上的泪水，转身看向捂着头起身的赵沉。

赵沉仿佛没有注意到虞兰珠的注视，自顾自地活动着手腕儿。

只是他的动作里带着些迟滞生疏，仿佛一个卧床多年的人忽然恢复了健康正在适应着重获新生的身体。

“燕王殿下。”虞兰珠眼底生出些警惕。

在幽魂消逝的那一刻，前世的赵沉就应该已经紧随而去。

眼前这个赵沉是真正的赵沉。

赵沉面无表情地看了虞兰珠一眼，“本王好像已经当上了皇帝。”

果然是今生的赵沉。

前世的赵沉那是一口一个朕，适应得非常良好。

赵沉又抬手敲了敲脖子，“本王虽然一直有问鼎之心，但也从没想过帝位白白被人送到手上。”

看来他还有点遗憾没能亲手夺下帝位。

虞兰珠觉得今生的赵沉有得了便宜还卖乖之嫌，但是嘴上还是从善如流地变了称呼。

“圣上事已至此，您还是看开些，这天下还需要您来主持大局呢。”

赵沉低头斜了她一眼，忍不住摇了摇头，“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能想到你跟她竟是同一个人。”

虞兰珠明白，赵沉口中的“她”自然是指幽魂。

他也不是单指两人外形差距，更是指两人性格天差地别。

如果用莲来比喻，幽魂就是一株生在雪山的莲，无论经过何种雪压霜欺，始终毅然决然地挺立在山巅。

至于虞兰珠，就是长在烂泥地的藕荷，任何风吹雨打都能让她蔫菜，可是雨过天晴后，又能迅速支棱起来。

同一个人之所以会有如此差别，是因为幽魂的经历导致其把很多后路都走绝了，因此她属于孤立无援的状态，必须以坚强的姿态面对世人，只要她流露出一丝软弱，她就会被人分食殆尽。

而虞兰珠哪怕她不承认。

但依旧不可否认的是，她在母亲、父亲、舅舅、兄长、姐姐乃至赵沉、姑姑形成一张网中得到了许多庇佑。

所以她能肆意地发泄情绪，展露自己的软弱。

虞兰珠抬起左手，阳光从窗外穿过，落到了贯穿手掌和手背上的疤痕。

看似是改变命运的一道剑伤，实则是幽魂血与痛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