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你在跟孟文远说话。”宁婕提着绛纱灯，三两步跨到虞兰珠身边，用肯定地语气道。

虞兰珠毫不避讳地承认了，顺便也讲出了孟文远跟她的交易。

宁婕低低地哦了一声儿，像是有心事一般，陷入了沉默之中。

两人一路无言，很快就顺着抄手游廊，走到了宁家内宅院落。

正房自然是宁氏夫妇所居住，虞兰珠和宁婕分别居住在东西两边厢房。

两人正要分路，宁婕忽然出声叫住了虞兰珠。

虞兰珠转头看向宁婕，原本英姿飒爽的她在灯光下显出几分温柔敦厚的气息。

宁婕似乎不敢直视虞兰珠的目光，微微低头望着手中的绛纱灯，声音呐呐道：“兰珠，你觉得孟文远怎么样？”

“很明显不怎么样。”虞兰珠无所谓地耸了耸肩，“算盘打得叮当响，缺了些豁出去的魄力。”

“兰珠别这样说，孟文远身上有他的担子和责任。”听出虞兰珠对孟文远无意，宁婕先是松了一口气，然后又觉得虞兰珠过于鄙薄孟文远，连忙替他辩解。

虽然早就知道宁婕对孟文远情根深种，可虞兰珠还是忍不住劝道：“孟公子喜欢夏家姑娘，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了，表姐何必在一棵树上耗着。”

何况耗着也是白耗。

据幽魂所言，上一世孟文远确实因幽魂之故到死也未曾娶妻，可他是京城有名的美男子倒也不缺女人喜欢。

其中感情最长久、出身最高贵的，就是赵沉的庶女赵灿。

幽魂尚未入宫之前，这三人之间的爱恨纠葛可是大周流传最广的三角恋。

至于表姐宁婕，八卦里都没有她半点位置。

今生虽然已经换了一位女主角，可孟文远依旧对表姐无男女之意。

“长痛不如短痛，表姐重新换个目标吧，我看秦昭的好友孙缺就挺不错的，性子热心赤忱，生得也不比孟文远差。”

虞兰珠倒不是胡乱牵线。

幽魂说他们前世结为了夫妻，而且感情极为深厚。

宁婕不知内情，以为虞兰珠爱屋及乌，是出于对秦昭的喜欢，才想要撮合她跟孙缺。

“哼，秦公子喜欢夏家姑娘也是众所周知之事。”她给了虞兰珠一个爆炒栗子，接着半真半假道：“兰珠又何不换个人选，我看大哥就很不错。”

“你们知根知底，又彼此都知冷知热。”她本想说长相出众，可想到大哥酷似姑姑，对虞兰珠来说，是个极大的减分项，于是改口换了个优势。

虞兰珠摆出一副受伤的表情，“表姐是把当我外人啊。”

言外之意，哥哥岂有娶妹妹之理。

宁婕反驳也不是，附和也不是，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作答。

憋了半天，她才咬牙切齿道：“臭丫头，你就欺负我脑子笨吧。”

……

看了一会儿宁婕远去的背影，虞兰珠缓缓收回了视线，转身往平日起居之处的西厢房走去。

夜色沉沉，虞兰珠不紧不慢地走在游廊里，脚下的木板发出不堪重压的窸窣声。

西厢房只有中间屋子算得上宽敞，两边耳房则很小，故此游廊算不得长。

虞兰珠走了十来步，就来到了厢房门口。

此时雕花门正朝内开着，白芷提着灯侍立在一旁，“姑娘，舅老爷在书房等你。”

虞兰珠点了点头，抬脚往左侧耳房走去。

她平时无事时喜欢读书，所以将耳房布置成了书房。

掀开青色帘笼，虞兰珠便看到舅舅宁绪拿着本书站在大理石大案前翻看。

听到动静后，宁绪先是抬眼看了她一眼，轻轻地将书合上，放在了青釉花口烛台旁边。

借着明亮的烛火，虞兰珠扫了一眼封皮，发现是一本字帖。

“兰珠最近在练字？”宁绪再次看向外甥女虞兰珠。

虞兰珠点了点头。

前些天看过夏无焉随手写下的几张花笺之后，忽然感觉自己的字确实丑得碍眼。

宁绪行事偏实用，他认为文字只是思想的载体，能够读写即可。

至于好不好看并不重要。

只是他跟虞兰珠向来失之亲近，看到她对练字有兴趣，干巴巴地附和了两句，“练字既能沉心静气，又可陶冶情操，倒也适合你们小姑娘们。”

幽魂扶额长叹，“句句不离好处，舅舅倒是一点儿没变。”

虞兰珠闻言，嘴角微不可查地上扬。

舅舅长得温文尔雅，身上还有股浓浓的书卷气息，乍一眼看去还以为是个多才多艺的文化人。

实则他对琴棋书画没有任何兴趣，是个相当实用至上的人。

他平时倒也看书，但是看书有套铁律。

那就是必须能够解答或解决当下的困境，否则书就是再好，他也不会多看一眼。

对宁绪来说，有那闲工夫，不如去练会儿剑法，多少也能增强武艺，更好地保护燕王。

舅甥二人素来客气有余，亲近不足。

所以略作寒暄，宁绪就从袖中拿出一封信递给虞兰珠。

信封完好，上面写着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

表妹亲启。

虽然没有署名，可一看那狂得没边儿的字迹，就知道是出自宁婺的手笔。

虞兰珠没有急着拆信，而是神情淡然地将信收到了袖中。

宁绪见状微微摇了摇头，内心叹息了一回，两个孩子终究有缘无分。

不过他早就清楚虞兰珠对宁婺只有兄妹之情，很快就收拾好了心情。

两人都不是多话之人，略作沉默之后，宁绪就往外走去，“今天路过朱雀街，就顺手买了一只盐水鸭，你记得吃。”

比起燕北的菜系，虞兰珠更偏好金陵的口味儿。

在这燕北之地，要吃到地道的金陵菜系，唯有朱雀街临水阁最为正宗。

故此，哪怕朱雀街在城东，宁府在城西，宁绪还是经常“路过”朱雀街。

看了眼大理石案上摆的那盘盐水鸭，虞兰珠不自觉地笑了笑，语气愉快地应了声是。

宁绪听出了她的高兴，也忍不住笑了笑，“只是此乃凉性之物，勿要贪多。”

烛火温暖明亮，仿佛带着脉脉的温情。

一旁的幽魂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很是黯然。

虞兰珠注意到了她的反常。

幽魂前世应当是长在燕王府。

以她们跟舅舅小时候的隔阂，幽魂应该没有跟舅舅修复关系的机会。

正当虞兰珠思索之际，宁绪的声音再次响起，“我知你素来喜静，若是不愿外出，就不要勉强自己，舅舅自会去解释。”

这是让她不要去燕王府？

虞兰珠顾不得再想幽魂，诧异地看向宁绪，发现他一向温和的神色罕见带着些严肃。

“我知道了，舅舅。”望着宁绪认真的目光，虞兰珠心中有热流滚过。

赵沉对于舅舅来说，不仅仅有知遇之恩。

他们两人是真的对脾气。

赵沉天性谨慎多疑，但可以毫无保留地把后背交给舅舅。

舅舅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性子，却也甘愿为赵沉牺牲一切，哪怕是他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虞兰珠真的没有想到，舅舅竟然愿意为了她开罪赵沉。

幽魂大概看穿了虞兰珠内心所想，“舅舅的感情藏得深，我也以为他因为母亲的死，对我早已失望透顶。我八岁来燕北，跟舅舅老死不相往来了十年，可在燕北和京城最艰难的一战中，舅舅替赵沉挡下了致命的一箭，他付出性命所求的，也不过是让赵沉成全我跟文远。”

舅舅竟然死在了三年后？

虞兰珠大脑一片浑噩，心却如被刀劈成两半，痛得几乎站立不稳。

这种来自神魂的痛苦，她人生中仅仅经历过四次。

第一次是七年前。

第二次是五年前。

第三次是十天前。

最后一次，便是此刻。

如果说宁绪跟燕王是天生对脾气，宁绪跟虞兰珠就是天生不对脾气。

一个低调谦逊，一个张扬傲慢。

若非有宁绾的存在，二人绝对是彼此最看不上的人。

如果有的选，宁绪更希望虞兰珈是他的亲外甥女儿。

虞兰珠到现在也不怀疑这个结论。

她一直觉得对宁绪尊重，不过是按部就班的报答。

却不知他早已悄无声息地侵入了心底。

她愿意对宁绪好，除了宁绪对她好，也是因为宁绪是她的亲舅舅。

所以听到他将会在三年后死去，虞兰珠才感到心如刀劈的痛苦。

此时的虞兰珠心神迷失，幽魂离她仅有一线只隔，可以轻而易举地替代她。

可是不知为何，幽魂只是静静地看着虞兰珠，没有任何趁人之危的举动。

宁绪见外甥女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整个人也像丢了魂儿般呆呆木木。

他清楚虞兰珠看待事物悲观，总是会往最坏的地方去想。

小小年纪便积攒了无数压力。

恐怕她又在做最坏的打算了。

可事实上，也没到那种地步。

赵沉看虞兰珠的眼神确实不同寻常，言语之间也流露出兴趣的样子。

可是眼底始终是极其清明的。

与其说是起了心思，更像是透过她看一个故人。

宁绪脑海中浮现出了妹妹的影子，不由抬手摸了摸虞兰珠的头顶，“兰珠别怕，一切有舅舅在。”

宽厚掌心传来的温热唤醒了虞兰珠的神智。

虽然依旧心悸得后怕，可她已经从浑噩中清醒。

她的命运已经改变，舅舅的命运也一定可以改变。

“殿下并非强人所难之辈，兰珠也不必忧心。”看到虞兰珠恢复了正常，宁绪继续宽慰她，只是此时语气中却透着些心虚。

相处了快二十年，赵沉是个什么性格，宁绪再清楚不过了。

于是又比较自信地补了一句，“舅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相信殿下还是会给舅舅一个面子的。”

瞄了一眼幽魂身上的宫装，虞兰珠到底没有给宁绪的自信浇冷水。

见虞兰珠低着头不吭声，宁绪也没有多言，他向来喜欢用行动证明自己。

心中暗自下了个决定后，他笑着揉了揉掌心毛茸茸的脑袋。

外甥女儿随他，一有心事，就容易掉头发。

最近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什么，头发更是掉得厉害。

好在跟他一样，头发天生浓密，长得也快。

外甥女儿不爱用头油，新生的碎发就直直的竖着，就像一颗大毛栗子。

不过他手心多是陈年老茧，倒也不觉得扎手。

宁绪又薅两下，虞兰珠头顶的碎发彻底地竖了起来，在火光下微微招摇。

“不过明天还是去见一见世子吧，半个月后就是先帝的忌辰，京城昨日来一道圣旨，命世子和二公子三日后启程至孝陵，代替殿下祭拜先帝。兰珠跟世子虽然时常闹别捏，但我知你们感情深厚，只是你们都是骄傲性子，谁都不肯低头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