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十多个高大护卫的离去，刚刚显得逼仄狭小的院子立刻变得敞亮起来。

刚刚被人群挡住的枣树显露出来，黑沉沉地矗立在院中，散发出幽幽的甜香气。

枣树是虞兰珠初到宁府所种，树干只有碗口粗，最高处不过成年男子的高度。

借着屋内透出的微弱灯光，虞兰珠稍稍抬手就抓住了一枝结满果实的枝桠。

正要摸黑摘枣，却听到墙边传来了重物落地的声音。

虞兰珠瞬间松开了手中的枝桠，飞速从地上捡了一块儿石头，神情戒备地看向发出响动的地方。

只见一团黑影缓步走来，一边点起火折子，一边语气轻松道：“虞姑娘别担心，是我。”

“唔，你情人的后世。”听出是孟文远的声音，虞兰珠松了一口气，可手上的石头依然紧紧地捏在手里，嘴里还不忘调侃着悬浮在空中的幽魂。

幽魂没有理会虞兰珠，只是定定地看着迎面悠哉走来的孟文远。

由于两人之间尚有一段距离，孟文远没有听清虞兰珠的话，鉴于此时花园内仅有他们两人，便以为虞兰珠在对他说话，当即就随意地问道：“虞姑娘你刚刚说什么？”

虞兰珠讨了个无趣，转头看向了孟文远，略微挑了挑眉，“不知孟公子夜访宁府究竟有何急事？还请速速道来，你我孤男寡女共处一地，若被人瞧见，引起误会就不好了。”

虞兰珠是真的好奇。

自从落水之后，孟文远生怕和她扯上关系，见了她就仿佛遇到了洪水猛兽般恨不得退避三舍。

孟文远语气淡定道：“虞姑娘请恕在下直言，比起误会我们有私情，我想人们更愿意相信我只是因为偷枣被虞姑娘擒住而已。”

虞兰珠觑向幽魂，前世你们真的是苦命鸳鸯？

“文远从不对我说这话。”幽魂飘落到孟文远的身前，保持着定定地望向他的姿势。

此时，孟文远吹灭火折子，放回了腰间的竹筒之中，转头望向了枣树。

孟文远个子比虞兰珠高了一个头，跟枣树最高处平齐。

他说干就干，直接从树杈上摘起了枣子，动作丝毫不见外。

“你家这枣是真不错，就快赶上秦昭金陵国府上的那株了。”孟文远一边不问自取，一边还不忘往嘴里塞上两个甜枣。

往袖间的衣兜里塞满了尤不满足，拉开衣襟还试图继续装。

虞兰珠忍无可忍地揪住他的后衣领，强行将其和枣树分开。

她皮笑肉不笑地问道：“孟公子怎知我家这枣不错？”

这株枣树结出的枣子着实清甜可口，余味儿无穷。

可是昨年才开始挂果，数量极其稀少，还被鸟儿啄去了大半，最终统共只得了五斤。

赵炎死乞白赖地磨着要了两斤，剩下的就是自家人一顿就吃光了。

“在下有幸得世子分过五粒，滋味甘美，口齿生津，至今回味无穷。”

果然是赵炎分了出去。

黑漆漆的夜色中，虞兰珠暗自咬牙。

赵炎容易口渴，常把水果当做解渴之物，因此向来偏爱水分足的水果。

西域的寒瓜和葡萄是他的最爱，其次是燕地的雪梨和苹果，最后是金陵的油桃和芒果。

对于甜枣、柚子之流，他觉得水分太少，吃起来干巴巴的，咂不出半点儿滋味来。

一年到头，顶多吃上两个，尝尝鲜罢了。

赵炎一次性拿走两斤甜枣，无非就是她看上的东西，哪怕他看不上，他也要抢走。

孟文远摇了摇比往日重了许多的袖子，似是在掂量袖中枣子的份量，大概觉得太少了，语气好不遗憾道，“可惜只有五粒，刚尝了个滋味儿就没有了。”

虞兰珠再次觑向幽魂，你到底是怎么看上这么个吃货的？

就算有救命之恩，也不应该搭上一辈子的幸福吧。

幽魂似乎也没有见过孟文远的这一面。

虞兰珠看过去的时候，她的表情上还残留着些意外。

“难怪。”很快幽魂似是明白了什么，眼底又泛起了些哑然笑意，“我当年胃口不好，对饭菜也多有挑剔，文远就天南地海地搜集了许多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就为哄着我多吃两口。原本以为他是担心我的身体挨不住，原来除此之外，他自己本身就好这口啊。”

幽魂见到熟人，不是冷嘲热讽，就是阴阳怪气。

独独见到孟文远，语气总是柔和得不可思议。

虽然心里早有准备，可是看到她脸上近乎宠溺的神情，虞兰珠还是忍不住搓了搓发毛的双臂。

“在下贫嘴惯了，一时没控制住，还望虞姑娘见谅。”

大概是见虞兰珠迟迟没有动静，孟文远忙不迭地作揖致歉，只是动作懒懒散散，看起来一点儿也不诚意。

按理说，孟文远本不该如此随意。

也许是今晚的星辰比往夜看着更为遥远，以至于让他仿佛回到了八年前。

那个时候的虞兰珠还没有变得古怪乖戾，还是个不拘小节的怪力小姑娘。

“孟某今夜前来，除了垂涎甜枣之外，另外有桩生意想要跟虞姑娘谈一谈。”

原来孟文远有个族兄是海商，生意触及琉球、扶桑、西洋等地。

得知虞兰珠有珍珠养殖之法，孟文远得族兄就想跟她合作。

虞兰珠最近正愁珍珠滞销，听了孟文远的话立刻来了精神。

当听到宁氏珠铺的只卖给孟文远族兄，虞兰珠当即眉心跳了跳。

养殖之法虽然增加了珍珠的产量，可是还远远未到泛滥的地步。

之所以滞销，也不过是因为世人皆知赵烬跟赵沉叔侄两年内必起兵戈，世人都把余钱去换盐粮等生活必须之物罢了。

等到战争结束，莫说海外，就是大周境内，珍珠还是相当有市场的。

独门生意如果让孟家买断了，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

只是燕王府起事在即，正是需要银子的时候，虞兰珠也不想失去孟家这个大客户。

先帝曾定下的海禁之策，但是并非禁绝中原和海外的贸易，而是由皇室和三公五候统一进行贸易。

本来燕王府和郑国公府是可以在海外贸易中分一杯羹，自从燕北越来越独立以后，他们就被彻底地踢出了海外贸易的行列。

燕王府、郑国公府自然不想放弃这一大经济来源，就想着和海外商人另起灶炉。

无奈，应天府比顺天府有着天然的地理优势，海外商人根本就不来顺天府交易。

燕王府、郑国公府只得悻悻作罢。

孟家虽有墙头草之嫌，可是赵烬大概还对其抱有幻想，还是保留了淮安侯府海外贸易的份额。

虞兰珠略作沉吟，痛快地答应了下来。

幽魂虽然信誓旦旦地表示赵沉会取得最终的胜利，可是燕王府面临的情形实在不容乐观。

如今又有了前世的变数，谁知道会不会有其他的变数呢。

何况造反不成功便成仁，必须全力以赴争取更多的赢面儿。

若是因为舍不得一些浮财，导致最终功亏一篑，那才是真的让人笑掉大牙。

孟文远见她如此有决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虞姑娘，果然还是像当年一般爽快。”

当年也是这样干脆，说打你就打你，绝不拖拉半分。

两人达成了协议，但对于分成还是比较有争议。

经过一番唇枪舌剑，最终定为了四六分成。

孟家占六成。

定下分成之后，孟文远提出天下大定之前，孟家所得收益可以全部借给宁氏珠铺，“只不过这利息嘛——”

虞兰珠笑了笑，“若是孟侯爷能够做出决断，莫说利息，今后淮安侯府未必不能更进一步。”

“虞姑娘见谅，淮安侯府上下四百余口，家父行事不敢冒进。”孟文远虽然鄙视淮远侯首鼠两端的行为，可是也知道他为何迟迟下不了决心。

除了燕王的赢面儿并不大之外，还有更深的权衡。

选择跟随燕王造反，如果燕王赢了，淮安侯府很可能成为国公。

可一旦输了，那就得搭进淮安侯府上下四百余口的性命。

坚持站在皇帝的一方，即便燕王赢了，为了顾忌天下的口舌，淮安侯府顶多落寞，至少性命无忧。

当然如果燕王输了，淮安侯府大概率只会得到些无关痛痒的赏赐。

站队燕王是中收益高风险，选择皇帝是低收益低风险。

依照自家父亲的稳健，比起更进一步的富贵，他自然更愿意保全家族。

只是孟文远内心深处觉得父亲这次恐怕打错了算盘。

一来燕王的赢面儿并不像表面那样小。

圣上登基的四年来，看似一直致力于削藩，但明眼人都能看出，圣上还试图建立一个文官型政府。

大周若要长治久安，这一步非走不可。

骄兵悍将们寻衅滋事、侵占百姓良田的事件层出不穷，如果再不加以节制，大周必然危矣。

可问题就在于，骄兵悍将们不会坐以待毙。

因此在与燕王对抗之中，多半会出工不出力。

另外孟文远还留意到燕北的交易多用金银、铜钱。

金银、铜钱比贬值飞快的宝钞受欢迎，物资自然会被精明的商人源源不断地运进燕北。

因此叔侄之间鹿死谁手未可知也。

二来燕王未必不会秋后算账。

燕王素来大方，如果真的坐上皇位，定然不会亏待为其舍生忘死、打江山的手下。

可赏赐从哪里出？

天下初定，百业本就凋敝，再加上内/战，百姓正需修生养息，不可能对其横征暴敛。

自然就只能“委屈”颇有积蓄的前朝遗老们了。

孟文远思及此处，再次拱起了手，“所以在下只想要个承诺，如果燕王殿下真乃天命所在，届时希望虞姑娘在生意场上大放光彩之时，多少给孟家一个鞍前马后的效劳机会。”

他对燕王的优待不报希望，但多少还是要争取一个不用土里刨食的机会。

“孟公子倒是对我信任有加。”虞兰珠笑着答应了，内心深处到处有些好奇。

难道孟文远就不怕她会出尔反尔吗？

“对于虞姑娘，在下从不怀疑自己的选择。”孟文远倒不是恭维，俗话说从小看到老，虞兰珠从小就很讲信用。

说揍你十拳，绝不少揍一拳。

想起记忆中拳头的滋味儿，孟文远不由心有戚戚，匆忙地选择了告辞。

听到隔壁传出一阵重物落地的声音，虞兰珠才看向身侧幽魂，她此时还依然定定地注视着孟文远离去的方向。

“人人都说淮安侯是个墙头草，我看孟文远也不弱于他老子，前世孟文远挡在你面前，说不定也只是为了搭上燕王府呢。”虞兰珠趁热打铁，不无恶意地刺激幽魂。

“天下世人谁不想富贵延绵呢。”幽魂收回视线，倒也没有否认，感叹一句后，又轻蔑地看向了虞兰珠，“除了赵沉和赵烬注定不死不休，其他人谁不是两头下注，就连一心向着燕王的郑国公不也撮合你跟秦昭么？你不会以为他是愧疚或者顾忌你的名声吧？”

虞兰珠捏紧了拳头，冷着脸没有说话。

“不管文远当初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可是他挡在了我的身前，而且挡了一辈子。”幽魂说到此处忍不住轻轻地笑了起来，显然想到了什么美好回忆，可很快她的笑容又充满了惯常的冷意，“比起只肯骗八年的人强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