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金乌高悬于空中，发出炽烈毒辣的光芒。

炎炎烈日下，一辆马车缓缓停在秦家大门。

须臾青色帘之被掀开，一个圆润和气的白面团子敏捷地跳下马车。

站直身体后，他对着晃动的帘子伸出手，“表姐当心，我扶着你。”

虞兰珠摇了摇头，只是把装着两道菜的食盒放入他手里。

她提着裙子自行下了马车。

肥胖的身躯一点儿也未影响到她的行动。

秦家的门房早就有眼力见儿地迎了上来。

两人随着门房进入秦府。

这处宅院只是秦家在顺天府的临时落脚之处，比起京城的郑国公府简朴得多。

跨过大门，穿过前院，进了垂花门，很快便来到了秦昭日常居住的院子。

此时两个弱冠青年迎上了来。

左边这位生得平平无奇，右边这位却是相貌极佳，北地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赵炎立刻认出此二人是经常和秦昭混在一起的玩伴儿。

要不是这两位率先托住了虞兰珠，她可能等不到秦昭救她。

说起来，这两位才算是虞兰珠第一救命恩人。

也许是自知身份低微，亦或是怕和虞兰珠扯上关系，两人对下水救虞兰珠的事咬死不承认，只说他们去追秦昭了。

母妃很满意他们的说法，借着答谢秦昭的名义，给他们送了丰厚的谢礼。

不过也不知秦昭和孟文远如何开罪了虞兰珠，被她写了一本编排两人有一腿的话本。

这两个形影不离的朋友也未逃过荼毒，分别喜提“狐朋”、“狗友”的诨号。

“狐朋”“狗友”笑着跟赵炎、虞兰珠见礼。

其中一人爽朗笑道：“郑国公下了狠手，阿昭现在还躺在床上，所以不能亲自迎接二位，还请世子跟宋姑娘见谅。”

说话的是那位面容寻常的青年，名叫李易。

由于个性狡猾，虞兰珠在话本中就用“狐朋”就代指他。

话本不慎流传出去后，世人都觉得颇为贴切，都笑称他“李狐狸”。

“世子、虞姑娘，大家是不是约好了，夏姑娘也提了个食盒，是她亲手做的，不过我闻着还是你们的比较香。”

赵炎看向眼前相貌俊雅的孙缺。

鼻子异常灵敏，说话也无甚顾忌。

他还真不负其“狗友”之名，怪不得世人都戏称他为“孙狗子”。

表姐抓人的特质倒是一阵见血。

赵炎笑眼弯弯对二人道：“真是巧了，这两道好菜也是表姐亲手做的。”

“今天阿昭可是有口福了。”孙缺瞟向虞兰珠手中的食盒，满脸羡慕道。

虞兰珠闻言，淡淡一笑。

她对着赵炎一通比划，“既然夏姑娘也做了几道菜，秦大哥肯定吃不完，二位都是秦大哥的好友，如果不嫌弃的话，可以尝尝小妹的手艺。”

看懂她的意思后，赵炎脚步微顿。

她现在倒是大方了。

听完赵炎不情不愿地转述后，李易大有深意地看了眼虞兰珠，拱手谢道：“能尝到虞姑娘的手艺，是我们三生修来的福气。”

四人一路寒暄客套，很快就来到了秦府正房。

平日里郑国公都远在辽东，除了来顺天府见燕王时，会来此处落脚，甚少来此居住。

另外家里其他长辈也远在金陵都城，秦昭便毫不客气地占据了此处。

迈进屋子后时，虞兰珠一眼便看到了斜倚在床头的秦昭。

大概是在自家的缘故，他穿了身宽大的松花色绉纱道服。

英挺的面容微微有些泛白，少了平时的神采飞扬，整个人瞧起来有些慵懒颓唐。

在瞥到虞兰珠的身影后，秦昭浑身一震，目光宛如做贼般偷偷瞟向坐在身前的美貌少女。

光看背影，虞兰珠就知道少女是龙舟大比那日见过的夏无焉。

夏无焉听到动静也转过身来。

莹白肌肤，柳眉杏眼，弱骨纤腰，是北地罕见、有着江南之态的温婉女子。

虞兰珠忍不住微微一怔。

她以前只是远远地见过夏无焉，今天细看之下，才发现她的眉目间竟然有几分母亲的影子，但比母亲多了分官家女子的端庄和自信，顾盼之间带着令人沉醉的嫣然笑意。

顺天府第一美女果然名不虚传。

身旁的幽魂似乎也看呆了般，看了半天才神色复杂地移开了眼睛。

虞兰珠微微挑了挑眉头，幽魂只对燕王身边得力助手感兴趣，倒是很少如此关注过一个少女。

莫非是觉得她们生得有几分相似。

虞兰珠在纳闷中，跟秦昭、夏无焉见了礼。

大概行动不便的缘故，秦昭在床上横设着一张黄花梨炕桌。

上面摆着一盆白米饭，几只垒在一起的碗筷，还有三道家常小菜。

三道菜真有可能是夏无焉亲手所做。

萝卜炖牛肉缺油，素炒青菜又过油，煎蛋也是糊的。

虞兰珠看向赵炎。

他立刻将手中的食盒放到了炕桌上，“秦大哥，多谢你那日救了表姐，表姐是为了救我才落入水中，如果表姐有个意外，我这辈子恐怕都难心安，所以今日不光是表姐要表达谢意，小王亦要向你答谢救命之恩。”

说完，还向秦昭抱拳做了个答谢之礼。

虞兰珠见他东拉西扯，将手轻轻地搭在了他的肩上，略微用力。

赵炎龇牙咧嘴地扯回了正题，“这里面有两道菜，是小王跟表姐亲手所做，还望秦大哥不要嫌弃我们的心意，也莫要取笑小王跟表姐这个上不得台面的喜好。”

听了赵炎的转述后，秦昭才知道虞兰珠那日落水是为了救赵炎。

想到夏无忌造谣虞兰珠是为了赖上个冤大头才故意落水，他不由对这伙伪君子升起一丝鄙夷。

没胆量救人便罢了，却故意污蔑人家小……呃，姑娘。

目光扫过虞兰珠的衣袖，救她那日便注意到其左手旧伤复发，甚至可见森森白骨。

当时条件简陋，只是草草给她包扎了一下。

如今不过区区数日，伤口说不定还未愈合，何苦亲自动手。

“阿珠，你的手伤得重，早日养好伤才是最要紧的。”

话刚说出口，秦昭就意识到不妥，只有亲朋才会唤得这样亲昵，更何况毫无亲缘的男女。

听到久违的阿珠二字，虞兰珠神色微动，以一种探究地目光看向了他。

此时赵炎讶异的声音在屋内响起，“秦大哥，你恢复记忆了？你小时候调皮，就经常学舅舅这么唤表姐。”

“我说怎么忽然嘴瓢了，原来是这样。”秦昭脸上的不自在之色随之散去，“大家都说我跟阿……咳……虞姑娘自幼相识，可我却一点记忆也没有。”

他的神情带着些苦恼，很想回忆起两人的过往，可是终究没有任何痕迹。

赵炎没有接话，径直掀开食盒的盖子。

一股奇异的香气弥漫在房中，在场之人都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孙缺更是伸长脖子不住地张望，显然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虞兰珠的菜品之上。

晶莹剔透的熊掌，红得发亮的鳖肉，衬得夏无焉的三道菜越发黯然失色。

夏无焉倒是没有任何失落之色。

她之所以来探望秦昭，不过是父亲以母亲为威胁逼她前来。

她的手艺也不至于这般差，纯粹为了和父亲暗自作对而已。

父亲竟然为了攀上郑国公府，竟然不惜让她做妾。

还说虞兰珠仅是个摆设，是个男人都不会真心喜欢她，凭着秦昭对她的喜爱，今后郑国公府定然会落到她手里……

夏无焉不怀疑秦昭对她的心，可他只是个散漫的纨绔子弟。

她明明喜欢的是像燕王殿下那般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势利眼的父亲也不是没打过燕王殿下的主意。

只是燕王对她从来都不假辞色。

夏无焉满腹幽怨，心思不自觉地表现在了脸上。

殊不知落到旁人眼里，她就是在为自己厨艺技不如人而黯然神伤。

秦昭没有注意到她的神情。

他素来好美食，盖子打开的那一刻就想大快朵颐，还未付诸行动，耳边冷不丁传来了李易凉凉的提醒，“阿昭，我记得周神医让你少吃熊掌、鳖鱼这等发物。”

秦昭满脸茫然，周神医什么时候让他少吃发物了？

虞兰珠见状，似笑非笑地看了李易一眼。

若论厨艺，夏无焉拍马也及不上她。

可夏无焉的厨艺再差，那也是她对秦昭的心意。

而秦昭刚好又喜欢她。

所以李易在提醒秦昭，他得用实际行动告诉夏无焉。

她亲手所做的菜哪怕再难吃，可在他心中就是绝世美味儿。

为了避免她迁怒夏无焉，李易还特意找了个不能吃发物的借口。

“看我这记性，竟然忘了这茬儿，虞姑娘、世子，今日无福消受二位的好意，还望二位见谅。”秦昭从茫然中回神儿，扫了眼虞兰珠袖口。

如果他对虞兰珠的菜品表现出太明显的喜爱，虞兰珠今后天天给他做就不妙了，她手上有伤呢。

“是小王和表姐疏忽了，忘了提前问秦大哥的忌口之物。”一旁的赵炎说着便要将两道菜收拾食盒。

秦昭嘴上虽然附和着李易，可注意到赵炎的动作，手却不受控制地阻止了他。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古怪地看向了秦昭。

秦昭尴尬地笑了笑，手依旧牢牢地阻止着赵炎的动作。

他真的不知道手为何会另有想法。

就像那天他明明躲开晕倒的虞兰珠，可身体不由自主地接住了她。

“阿昭吃不得，可我们吃得呀。”夏无焉最先恢复过来，笑着打起了圆场。

她试图分开较劲的两人，轻轻扯了扯秦昭的衣袖。

可秦昭竟然罕见地没有理会她。

夏无焉咬了咬唇，望向秦昭的神色越发黯淡。

李易微微愣了愣，转头看向虞兰珠，“虞姑娘，刚刚可是同意了，我和阿缺也能沾沾光的。”

虞兰珠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地点了点头。

眼角轻轻扫过赵炎，他悻悻地松开了力道。

秦昭的脸上已经没了尴尬，也随之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手。

孙缺素来没心没肺，看到虞兰珠点头，立刻欢喜地拿起筷子，从虞兰珠的碗里夹了一块儿红烧鳖肉。

刚放入嘴中就忍不住眯起了眼睛，一副享受至极的模样，

秦昭看得咽口水，他再次看向虞兰珠的袖口，拿起筷子伸向夏无焉的菜。

无论哪道菜，看起来都比另外两道菜更难以下筷。

想到虞兰珠白骨森森的手，秦昭心一横，随意地夹了块油腻青菜放入嘴里。

还未下咽，胃上便是一阵翻涌，用尽毕生毅力，才没吐出来。

毕竟是心上人亲自下厨，秦昭费力咽下肚后，违心向众人夸赞，“脆生生的，很有嚼劲。”

在场之人见状，不由腹诽道：还脆生生的，明明就是没熟吧！

夏无焉幽幽道：“秦大哥，我清楚自己的手艺，你不必如此勉强。”

“无焉，怎可妄自菲薄，你的手艺虽比虞姑娘略逊一筹，可这是你的一番心意，我们怎么会辜负呢。”李易口口声声说想尝一尝虞兰珠的手艺，可他从始至终就吃过一口。

反而还狠狠踢了下还在埋头苦吃的孙缺。

孙缺不明所以，当看到李易威胁的眼神，他瞬间悟了。

于是跟两个好兄弟吃起了萝卜青菜糊鸡蛋以及要嚼好久才能下咽的牛肉。

三人虽然做足了心里准备，可夏无焉的菜实在难吃，表情难免带了些痛苦。

夏无焉看得好笑，脸色也转黯然为欢喜。

眼角瞟了眼虞兰珠，发现她笑得很是勉强，心底闪过一丝快意。

哼，秦昭虽然纨绔，也不是她一个蠢胖丫头可以肖想的。

秦昭看着桌上只动了几筷子的熊掌和老鳖，忽然零星的记忆从脑海角落深处涌出。

一个小姑娘被一群贵族孩童隔离在外，小姑娘一点儿也不恼，像个小尾巴一样凑上去。

哪怕众人都不搭理她，她也笑得没心没肺，仿佛只要能跟在他们身后就是众人的一份子了。

秦昭虽然没有记起太多，可直觉认为那个小女孩就是虞兰珠。

他嚼着嘴里的菜，只觉得越发难以下咽。

终究无法看着她的一片心意却无人问津，正想告诉她，“你的好意我就笑纳了，我们从此两清了。”

哪知沉默良久的赵炎率先出手，把虞兰珠的菜端到一旁的高几，独自啧啧开吃。

除了虞兰珠无动于衷，在场的人都被他的行为惊呆了。

特别是夏无焉忍不住轻“咦”出声。

赵炎有极为严重的洁癖，连和燕王夫妇同吃一道菜都不肯，更遑论被他人动过的菜了。

赵炎的洁癖终究还是有些小倔强，他没能吃下孙狗子啃过一半的熊掌。

秦昭就没这个顾虑，想当年他可是在辽东和军营的士卒们一个锅里吃饭，啃过同一只烧鸡呢。

当所有人离开后，他忙不迭地命贴身小厮去把赵炎剩下的半个熊掌端过来。

只是小厮还没回来，郑国公就大大咧咧地走了进来，单手拎着一只眼熟的空钵，嘴里不住地吧唧道：“南哥儿，这是哪个厨子的手艺，熊掌炖得软糯又入味儿，这汤更是鲜美甘醇，滋味儿浓郁，比你老子我在皇宫吃得熊掌还更胜一筹啊。赶明儿，我亲自去猎只熊来，再让他给我们爷俩做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