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斗鸡身经百战跟五脏六腑被榨干有什么联系吗？”离开青囊堂后，幽魂飘然落到了虞兰珠的跟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虞兰珠闻言，脸上的喜色倏忽消失不见。

以前幽魂总是飘在离地三尺的地方，虞兰珠看到最多的还是她的下巴和侧脸。

很少会和她如现在般面对面地站在地上。

这时两人站在同一平面，虞兰珠忽然意识到，她跟幽魂的身高丝毫不差。

目光落到她那酷似母亲六分像的容貌，她微微顿了片刻，动作僵硬地比划，“此乃家事，无可奉告。”

周神医一直试图告诉她，她父亲之所以同意换心，除了想救唯一的独子，其中还有个原因就是，父亲还想顺便救她。

按照周神医的另一个推测，她的五脏六腑其实远比普通人强健得多，只是因为消耗得太快了，所以才会短命。

如果换上一个弱的心脏，其他四脏六腑会为了迁就弱心脏，减缓自身损耗。

这样两兄妹就都可以活命。

可她并不信这套说辞，不过只是为了美化换心的恶行罢了。

……

养荣殿乃燕王夫妇日常起居的地方，迎面七间正殿，两厢配殿十间，朝房如棋盘盖造，壮丽巍峨。

虞兰珠不紧不慢地走在碎石路上，两旁是一排迎风摇摆的兰花，听说都是燕王所种。

很难想象那样一个威严英武的男人竟然钟爱柔柔弱弱的兰花。

正当她感慨燕王的诡异爱好时，身前的幽魂已经顺着甬道飘入了正殿，熟门熟路的模样就宛如走在自家一般。

虞兰珠神色越发怪异。

随着这些天的相处，虞兰珠已经看出幽魂对燕王府相当了解，对家庙、厢房、廊房、库所种种，如数家珍。

燕王府占地极广，几乎占了整个顺天府的二十分之一，乃城中之城。

没有在此居住过数十年，恐怕难以做到如此熟悉。

不过有时幽魂也会记错，譬如她会认为养荣殿后面之后还有仁寿、景福等宫，可那里只是一片极为宽阔的演武场罢了。

幽魂倒也并非无中生有，大多都是帝都皇宫奉天殿的建筑。

虞兰珠认为，幽魂应该是把燕王府和皇宫记混了。

遥望着空荡荡的演武场，不知不觉就来到了燕王妃所在的侧殿前。

守在门口女官们见到虞兰珠也不通报，直接撩起帘子放她进入寝殿。

跨入屋内，入眼便见到姑母正手捧一本造册，端坐于紫雕螭案前聚精会神地批阅着。

虞兰珠也不打扰她，百无聊赖地打量起屋内的摆件。

忽然见书架上摆放着一套红翡翠所铸的球形九连环。

去年她和赵炎都想要这副九连环，为此争执不休，最后姑姑把它给了自己。

哪知赵炎以生辰礼物的名义索要了回去，刚好虞兰珠已经破解了这个九连环，就顺水推舟还给了他。

所有人都以为赵炎也喜欢破解九连环。

事实上他对解九连环一点兴趣也没有，有那功夫还不如去读两本史书。

纯粹就是因为虞兰珠喜欢的东西，他就要抢到手。

正想着与自己八字不合的赵炎，燕王妃虞岚终于注意到了虞兰珠。

雍容端庄的芙蓉面上荡出几分欢喜，走到虞兰珠身前拉过她的手， “兰珠，你来得正好，近来王府里到了几批好料子，待会命人给你做七八套时新衣服，顺便再打上四五套头面。”

“姑姑美意，兰珠心领了，等我瘦些再做吧。”虞兰珠没有像往常般抽出手，任由她拉着自己坐到临窗大炕上。

只是她们有七八年不曾如此亲密，虞兰珠身体僵硬，连手都不知该如何摆放，引得幽魂大肆嘲笑。

燕王妃虞岚却因为虞兰珠没有抗拒自己，以为她终于肯敞开心扉，心下欢喜异常，简直想把天下的好东西都捧到虞兰珠面前，何况区区一些衣物首饰，在她看来简直不值一提。

“兰珠多虑了，王府不缺那点子布料，等你瘦了，姑姑到时再给你做新的。”

“王府开销大，能省则省，姑姑放心，兰珠很快就会瘦下来的。”见虞岚还要劝她，虞兰珠佯装生气，“难道姑姑不信我吗？”

“好好好，都依你。”虞岚不想当面逆了虞兰珠的意，打算比照她先前所留的码子，私底下悄悄给她做几套再说，显然不信她能很快脱胎换骨。

虽然换了方子，可日积月累养出的肉，哪能短时间就消得下去，最快也须半载。

况且虞兰珠生得珠圆玉润，皮肤如刚剥壳的荔枝，雪白又晶莹剔透，配上她那极为标准的五官，恍如壁画上的唐宫美人。

何苦受忍饥挨饿的罪？

听着虞岚敷衍的口气，虞兰珠如何不清楚她的盘算，收起笑容，板着脸比划道：“若是姑姑偷偷给我做了，我就再也不来燕王府了。”

“真拿你没办法，姑姑发誓行了吧。不过三个月内不见成效，姑姑可就擅自做主了。”

虞岚见她识破了自己的打算，只好无奈地摇了摇头，顺手接过陪房何妈送进来的栗子百合猪蹄汤，拿起汤匙舀了一块猪蹄，递到虞兰珠的唇边，笑道：“兰珠，这汤是专门给你炖的，周神医说有利于你的手恢复，快趁热尝尝。”

望着瘦身路上的绊脚石，虞兰珠一边啃猪蹄，一边下定决心。

半年之内绝不来燕王府了。

啃了半碗猪蹄，虞兰珠已经吃得半饱了，连忙做了个不吃的手势。

虞岚也不劝，将手中的玉碗递给了身后的何妈，又接过侍女捧上的清茶，往虞兰珠嘴里灌了一口。

虞兰珠漱了口，“姑姑，我想以燕王府的名义给郑国公府下帖，正式向救我的秦大哥道谢。”

既然秦昭在众目睽睽之下跟她有了肌肤之亲，他自然要负责到底。

“珠珠这不是恩将仇报么，比欺女霸男也强不到哪里去。”

忆起宁婕的戏言，虞兰珠嘴角泛起一个神秘的微笑。

没想到，表姐一语成谶，她真的要恩将仇报了，顺便还要欺女霸男。

明眼人都看得出，秦昭对夏无焉的情意。

他肯定不会乖乖就范娶她。

魏国公府只当没她这个女儿，肯定不会为她得罪郑国公府。

所以她只能请身为燕王妃的姑姑出面施压了。

此时虞岚正拿着一方湖蓝色的丝绢替她擦嘴的水渍，闻言手微微一滞，又若无其事地吩咐身边的婆子搬两盆冰块过来，方笑着道：“救命之恩的确应当好好报答，孟文远那孩子也帮忙了，兰珠不想当面跟他道谢吗？”

虞兰珠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姑姑，我只想见秦大哥。”

……

何妈跟虞岚走在明朗开阔的庭院中，姿态各异的兰花道路两旁迎风招展。

她跟虞岚自小一起长大，两人情同姐妹，因此平时有话也不藏着。

想起先前虞岚跟虞兰珠特意提起孟文远，可当时整个燕地有头有脸的人物都瞧见三姑娘跟秦昭的那般姿态……

虽然众人皆知孟文远也伸手搭救了虞兰珠，亦算有过肌肤之亲。

可以表姑娘的体量，不搭手的话，说不定连秦昭都会葬身黄河底。

表姑娘仅有一个，总不能同时要两个吧。

所以最好还是嫁给姿态更亲密的秦昭。

只是王妃似有不同意见。

何蓉也明白王妃的迟疑。

孟文远虽然也是顺天府三害之一，可文采武功也的的确确有些真材实料。

论起来确实比秦昭好上那么一点儿。

于是她试探地问道：“王妃可是不喜秦昭？”

“阿蓉，你跟我了这么久，你看我是囿于世人眼光的人么？”虞岚发髻的步摇微颤，“王爷曾经就说过昭儿天生赤子心肠，是难得一见的璞玉，只不过现下还未定下性子罢了。先前我还不当一回事，以为王爷看在郑国公的面儿上，故意夸大其词。昨天你也见到了，昭儿不顾世俗偏见，率先下水救起兰珠，还不忘替她遮掩，可见其确实心存善念又心细如发。”

何妈单名一个“蓉”字，虞岚常唤她阿蓉。

她闻言更加不解了，“那娘娘为何还在三姑娘面前提起孟文远，阿蓉还以为您看上他了，想把他指给三姑娘为婿呢。”

虞兰珠的母亲宁氏乃填房，第一任魏国公夫人出身宣国公府宋家，身故前曾留下一男一女，故此虞兰珠在魏国公的孩子中行三，何妈是魏国公府的家生子，也就称她三姑娘。

“文远聪明太过，实非良人。我只是想提醒兰珠，凭她的身份，用不着拘泥于男女大妨之见，认为秦昭救了她，和她有过片刻肌肤相贴，就想着必须要嫁给他。夫妻要相处一辈子，不能随随便便因为世人的眼光就匆忙成婚，否则纵使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空中浮动着兰花香气，虞岚脑海中划过了丈夫赵沉的面容。

自成亲以来，他凡事都尊重自己的意见，给了她世间大多女子求而不得的体面和尊荣。

可她总觉得比起哥哥跟宁氏之间还缺点意思。

何妈清楚燕王妃的苦恼。

自家姑娘一直都对王爷待她过于客气而黯然神伤，所以不希望侄女虞兰珠步了她的后尘。

只是现实中的爱情，哪里像话本中靠得住。

当年大少爷对军户出身的宁氏一见钟情，宁可忤逆老夫人也要娶她为继室。

可终究还不是为了唯一的嫡子牺牲了他们唯一的女儿么？

感情越深厚，越容易有求全之心。

宁氏无法接受恩爱的丈夫做出的冷酷决定，因此郁郁而终。

可见夫妻情深也未必有好结局，还不如搭伙过日子呢。

至少没有期待，就没有失望。

看到何妈不以为然的模样，虞岚淡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多言。

她话锋一转继续道：“何况昭儿对顺天知府夏大人家的姑娘有意，他素来主意正，救人是出自心底的善意，却也休想以此强迫他娶了兰珠。”

何妈总算是听明白了，王妃推三阻四说了一通，其实心中早就有了三姑娘的夫婿人选。

她径直问道：“王妃，您就直说，到底看上哪家小伙子了吧。”

“兰珠和炎儿青梅竹马，两人又谈得来……”

主仆二人的谈话，顺着热风传到了假山后面。

虞兰珠神色无动于衷，一点也没有因为燕王妃的想法放在心上。

注意到对面赵炎的脸色微微发黑，她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不知是便宜表弟演技太好，还是姑姑故意装傻充愣。

她究竟哪知眼睛见她跟赵炎谈得来？

若不是为了尽孝，以赵炎喜好美色的性子，早就对她退避三舍了。

虞兰珠正想让赵炎放心，她肯定会劝姑姑打消想法。

哪知赵炎竟先一步开口了，“表姐的救命之恩，表弟铭记于心，可是表姐也不能挟恩图报啊。”

虞兰珠忍不住笑了出来。

该说不愧都流着魏国公虞家的血脉吗？

便宜表弟跟她一样，生得有碍观瞻，可莫名有股爆棚的自信。

看着赵炎一副“你不要妄想”的模样，虞兰珠漆黑的眼珠转了转。

圆鼓鼓的脸颊生出了丝灵动狡黠之色。

赵炎如临大敌，跟便宜表姐斗智斗勇多年，多少还是有些了解她的习惯。

每当她露出这个表情，就意味着她在打坏主意。

没有在意赵炎警惕的眼神，虞兰珠以衣袖做扇，轻轻拂向假山脚下的一块青石。

待灰尘飘去大半后，她惬意地坐在了上面，似笑非笑地望向一脸防备的表弟。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表弟难不成还敢逆了燕王和姑姑的意？”见赵炎绷着脸不开口，虞兰珠微微一笑，继续比划，“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只要我嫁给秦昭，表弟便可高枕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