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的目光只在方青折身上浅浅地一扫，便移去了别处。
他向庭前的赵孟成淡淡地一颔首：“在下奉师尊之命前来。”
赵孟成打量面前人，看着不过二十有几的青年男子，身形颀长约莫九尺，神情冷漠难辨其心思。
他一拱手道：“原来是老前辈爱徒，敢问公子姓名？”
那人道：“姓沈。”
方青折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沈重。
他这数十年，在修炼打坐的间隙，时常会想起沈重。
他去了哪里？现今如何？是不是还同上一世那样入了魔道？如果是这样？两人若再相见，又会如何？
沈重比起他们分别时，身形又高了不少，衣着就好似盛京长街上一个普通男子，然而其他地方，几乎已经和前一世别无二致。
他有一双下垂眼，看人时，总是多出两分温厚无害，从前他就是用这副模样，叫方青折手下那些侍女们倾心信任。
然而此时的他，光是周身气势便已叫周遭的人不敢抬头，哪里有人敢直视他。
沈重随那赵孟成进了屋中，方青折忙在窗台上跳了两下，看向屋内。
赵孟成请沈重就坐，他摸不清此人来历心性，索性开门见山道：“特意请动老前辈，是想要彻查一样东西。”
他从侍女手中拿过一枚玉简：“聆风阁。沈公子可曾听说？”
沈重点了点头道：“来时路上听过一二。”
两人这边说话，方青折那头却想要沈重注意到自己，尤其是听到“聆风阁”三个字，更加激动。沈重能把他带走是最好了。
可惜他现在银链缠爪，根本飞不动，只好在窗台上跳来跳去：“啾！啾！”
那头两人充耳不闻。赵孟成道：“这是个新进冒头的宗派，行事颇为诡异，现如今在九州，到处找宗派挑人比试，已经战过了冲云剑派、南陵金家等好些个一流世家门派。”
“我想请沈公子跟上这聆风阁的人，去探探他们的底细。”赵孟成将玉简交给沈重，“不论什么底细皆可。”
沈重接过玉简一扫，道：“好。”说着便起身。
赵孟成不料他答应得这样干脆利落，且似乎打算马上动身。不过他本也是打算试探看看对方能做到什么程度，于是起身拱手道：“那就劳烦公子，相助之恩，不知如何报答。”
他本是随口一说，结果沈重却回过身，看了他一眼，忽然指向窗台上的白雀道：“阁下若肯割爱，我想买下这只鸟。”
赵孟成一怔，看向方青折。方青折也是愣了。
雪团子的小黑眼珠看着沈重，头上呆毛动了动，难道沈重把他认出来了？
沈重却拿出一只小木盒，扔给赵孟成，后者接过，只见盒中一截指节大小的玉髓，天水碧的颜色，莹润透亮。
这是青凤髓，传闻是凤凰涅槃后留下的骨头，虽说传闻不足为真，但这东西在修真界的市价可比上万灵石，连一般高阶的法宝都值不上这个价。
但最重要的还不是价钱，沈重是那位老前辈之徒，能结交一二，总不是坏事。
赵孟成看着方青折，眼中划过一丝不舍，却也有了决断。
天色将晚，盛京城南一座客栈内。
“听说你用一枚青凤髓换了一只鸟？”女子进门，正碰上弟子端着一只铜盆进来。
只见沈重坐在桌边，手掌宽大手指却十分灵巧，轻轻地将白雀儿细爪上的银链解了下来。
他忽然“咦”了一声，指尖抚过爪子上方，那里箍着一个小巧的玉环，被绒毛遮盖住，不是细看根本发觉不了，是以赵孟卓养了方青折这么些天，也都没发现过。
那其实是方青折的，须弥戒。
手中团子开始挣扎扑腾，沈重只好将它放在桌上。
方青折被银链子束缚了这么些天，可算得以解放，登时没了不快，高兴得在桌上蹦蹦跳跳，溜达来溜达去。
女子耐不住性子了，道：“小师叔？”
一人一鸟同时扭头。沈重冷面道：“做什么。”
方青折惊讶地打量面前女子，三十年不见，沈重都变成别人的师叔了？
女子却十分敏锐，盯着方青折蹙眉道：“这绿咬雀……难道已经开了灵智？”
沈重道：“你认得这是什么品种？”
女子道：“这是凤尾绿咬雀，这只看样子还是幼体，待成年之日，会长出两条尾羽，形似凤尾，它的名便由此得来……奇了，此鸟按理说只在东吾州一带有，如何会在盛京出现？”
女子看着沈重，面无表情道：“小师叔，这种鸟兽养不熟的，无论它幼年多亲近你，一旦到了化羽之时，便会离开你，去找它的族群。”
沈重却不理会她，弟子将铜盆放在了桌上，里面一盆清水，沈重随手拿出一个琉璃瓶，将一瓶灵液尽数倒了进去。
他伸手要握白雀，方青折却对这个动作起了抵抗心理，被赵孟卓握断翅膀的剧痛仿佛还在，向旁边躲了一下。
沈重看着他，眼中却难得地显现一丝温柔，转而屈起指节，轻轻推了下毛茸茸的团子。
方青折会意，扑了两下翅膀，飞起来一点跳进盆里，那水浅得刚刚好，正没过他的爪子上方一层绒毛。
他俯身钻进水中，再一转，抖抖翅膀，水花四溅，很快玩得不亦乐乎。
水中灵力渗进他的身体，将他前些日被石子打中和翅膀受伤所剩余的不适感，通通清除了。
又有弟子碰上来一个小碟，里面尽是些芝麻谷粒样的食物，还放了两块点心在旁边，方青折到盘子边啄了两下，便兴趣缺缺，又走开了。
沈重便问师侄：“它吃什么？”
“……绿咬雀生于金栖梧桐上，性情爱洁，除了金栖梧桐的子实外，别的一概不食。”师侄又道，“不过金栖梧桐只在东吾州有，远在千里之外，盛京只怕……”
但方才这白雀都可以自发地汲取灵气，就算不进食也没什么事。
她还没说完，沈重便扔了一个锦袋给弟子：“去东市问问，若灵玉不够，再回来取。”
“……”师侄终于忍不下去了，“师叔……”
沈重却将赵孟成交给他的那枚玉简扔给了师侄：“明日动身，去燕云州。”
师侄道：“燕云何处？”
沈重道：“尹家。”
方青折站在桌上看着二人，听到“燕云尹家”几个字，登时来了精神。
算一算时候，也的确到了。
上一世，沈重被逐出门派之后数十年，头一回在修真界露面，便是在尹家。
原因是聆风阁。这个宗派在九州现世不过数年，但名头却格外响亮，只因它的弟子四处找其他门派的修士高手挑战，当时连着已有十数名金丹级别以上的真人败于聆风阁门人手下，登时在九州掀起不小的声浪。
兜兜转转，便找上了真凤血脉的尹氏。
尹氏“凤凰血脉”的声名在修真界虽然大，但近四百年来，族中未能出得一个元仙级别以上的人物，已然是有些外强中干。
而聆风阁选择上尹家，显然也是看中了这一点。当时偌大的尹家，却是只有尹萱这个年轻姑娘主持大局，还稍带上那时正在尹家拜访的方青折。
方青折最先出手，败给了聆风阁一名金丹期的真人，当时他除了惭愧和忧心尹萱之外，也对聆风阁的人生出一丝疑惑。
毕竟这些人，似乎都太年轻了些。纵然容貌可以作假，可高手过招，往往只需几眼，便能看出彼此的道行。
而后尹萱出手，也无法力挽狂澜。对方显然拿准主意，带尽了阁中的高手，要让尹家的名声在朝夕之间破灭。
就在这时，沈重出现了。
后来的事不必赘述，方青折回忆起来，大约是从沈重出现的那一刻，他已然沦为整桩事件的配角。
眼下这一世，方青折顶着个白团子的身躯，当然没办法再赶往燕云州帮忙了。不过他原本就打算好，如果事件重演，就让沈重把风头出个够。
但他心里到底还是担心尹萱，眼下能搭上沈重一行人的顺风，可再好不过了。
想到可以见到尹萱，方青折一颗心雀跃起来，可想到大约从此刻开始，尹萱的芳心逐渐地向他倾倒，他又消沉下去。
方青折所想的，沈重自然不知道，被他差使出去的弟子在盛京跑了大半个晚上，果真买到了金栖梧桐的果实。
沈重见方青折开头啄那几下很是欢快，到后来又恹恹的了，只当它是累了，便伸手指，将它架在鸟架的木杆上。
方青折从善如流，没一会儿，小脑袋就一点一点，三根呆毛跟着一晃一晃，睡着了。
沈重则看着他，就这样在夜里坐了一宿。
作者有话要说：周末休息两天……我们周一再见，么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