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城市霓虹如昼。
了却了一桩大事,许凛非常有成就感,他闭眼想着以后该如何。
现在挺好的,继续做焦螟的鼓手,有吃有喝有朋友,出院就回出租屋住,不用省房租了……
整条手臂的静脉刺痛,不过是纯粹的疼痛,跟刚才比起来舒服太多。
“我出院就去租个房子,离排练室近一点儿的。”许凛说。
没人回应。
“祝丞风?”
许凛侧目看去,祝丞风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掌心还牢牢捂在他手腕上。
“嗯?”祝丞风睁开困成三层的眼皮,强装清醒,“怎么了?”
见打扰了他睡觉,许凛立刻说:“没事,晚安。”
“你刚才说的不是这个,是不是又难受了?”
“没,刚才说等出院了我去租个房子,不住你家了。”
“哦。”祝丞风倒回去重新睡。
听到这个消息,他应该高兴,生活终于能恢复清净有序,没人半夜溜出去玩失踪,没人嫌弃他最喜欢的醋汁沙拉难吃……
为什么嘴角发沉。
祝丞风停顿后迷糊地补一句:“那太好了。”
迅速入梦,梦境光怪陆离,都是些沉闷压抑的场景。
祝丞风小时候怕很多东西,怕狗,怕鬼,怕同龄人举着的玩具步枪和保姆阿姨的手。
他早忘记儿时保姆的脸,只记得每当那只手牵起他,就代表爸妈好久不能回家。
其实祝丞风也害怕父母严厉的眼神,却希望他们在家。
责骂比无边际的安静要好。
祝丞风八岁生日那天脑海里多出一段记忆,人是由记忆组成的,那陈旧可怖的记忆太真切,让他分不清哪边才是真实。
上一秒依稀觉得自己是学生,下一秒又捂着脑袋喊“你们是谁,我没有爸妈,许凛那痨病鬼呢他在哪”。
父母把他送进医院治疗了大半年。
祝丞风终于说服自己,世界上没有许凛这个人。
不甘心遗忘,他一遍遍描摹,试图留住记忆。从拙劣的蜡笔水彩笔,到精致素描。
五年前组建乐队前夕,他终于找到了。
恍然如梦。
即使交往过后祝丞风深刻知道他们不是同一个人,还是舍不得放手,年复一年的纠结。
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放弃,许凛忽然失忆,性情大变。
祝丞风有时候很想问他:这世界上到底有几个你。
当然问不出口。
梦境扭曲变幻成昨晚调解室的场景,祝丞风转身,看到血柱从身后人颈部流出,瞳孔剧烈收缩。
祝丞风惊醒过来,呼吸急促。
他望着洁白的墙壁怔愣两秒,第一件事是起身检查许凛的手背。
还好,针头没歪。
“你这样弄得我有点受宠若惊了……”
许凛幽幽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祝丞风下意识弹出去半米,牵了俩小时的手也松开:“怎么没睡?”
“疼啊。”许凛无奈道,“这一滴一滴输到猴年马月去。”
“流速大了更疼,快好了,再忍忍。”
祝丞风站起来活动睡僵了的四肢,念叨道:“等伤口好了赶紧做个体检吧,这次喂不进药,医生说可能有胃溃疡,验血验出个贫血,还有救护车上……”
许凛刚抬手堵上耳朵,祝丞风却哑了下不说话了。
“救护车上怎么?”许凛问。
“为什么不想活?”
许凛挑了下眉梢。
好有哲理的问题。
“可能因为冬天太冷了。”
“我在认真问你。”祝丞风说,“医生都怀疑你有抑郁症。”
“那倒不至于。”
许凛思索半晌,反问:“你为了什么活着?”
祝丞风一愣,看着玻璃窗中许凛的倒影。
那人问过相同的问题。
语气音调与记忆完全重合,倏地恍惚。
祝丞风目光茫然地说出记忆中的愚蠢回答。
“为了……过年杀猪,再偷偷用鞭炮炸你的枕头?”
“……”
嘶。
许凛蹙眉。
好耳熟,好像在哪听过。
实在想不起来,许凛干笑了下:“那我过年的时候抱着枕头跑到外面睡。”
祝丞风反应过来自己说的话有多傻,脸一热:“胡言乱语的,你当没听见。”
“不要,难得你愿意给我讲笑话。”
“忘了。”
“不要。”
祝丞风低头捏眉心,叹了口气:“别打岔了,救护车上到底怎么回事。”
许凛收敛笑意:“睁不开眼睛。”
“不知道为什么,浑身动不了。”
“这样啊。”
见祝丞风点头相信,许凛揉了揉困倦的眼,眼皮摩擦出水声,他耳边恍然响起一道稚嫩得意的声音。
-为了过年杀猪啊!然后半夜偷偷用鞭炮炸你枕头,吓死你!
是卖报童。
许凛迟疑地放下手,看向祝丞风的背影。
后脑勺圆润饱满,正脸端正英俊。
跟那个驴粪蛋子一样的小男孩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许凛好笑地摇头。
想什么呢。
不可能。
——
半月后,医院广场暖阳高照,喷泉发出清脆水声。
许凛状态大好,除了病号服和脖子上一个狗项圈似的保护套,看上去与常人无异。
他蹲在灌木丛边,嘴巴嘬嘬嘬。
草丛阴影中熟睡的小土狗抬起头。
许凛握拳伸手,那小狗摇着尾巴凑过来,粉棕色鼻头凑在他拳头旁嗅来嗅去。
拳头张开,空无一物。
“什么也没有。”许凛说,“我都没吃的,你也别吃。”
小土狗尾巴瞬间耷拉下去,回到原处埋头用屁股对着他。
许凛估计这狗是傻的,他用同一招逗了它十几次,次次都上当。
这时,祝丞风出现在身后。
“怎么又出来了。”
“天天躺床上人都躺扁了。”
许凛回头,看到他手里拎着肉粥,贴心提醒:“你躲远一点。”
“为什么?”
许凛:“有狗。”
话音刚落,闻到肉味的小土狗从草丛中蹿向祝丞风,带起一阵干枯碎叶。
祝丞风一个激灵抬手去挡,脚下绊住,猝不及防摔在地上。
抬眼对上一张吐舌头的狗脸。
靠。
“等等别打它!”许凛眼疾手快赶在祝丞风自保前抢过小狗,愉快地笑出声,“怂的,这么小的狗都怕。”
祝丞风狼狈地坐在地上,还维持着抬小臂的姿势。
目光怔了怔。
许凛迎着阳光大笑,眼睛眯起,纤长睫毛抖动。
显得他手里的狗都不那么狰狞可怖,甚至有点可爱,像长了毛的土豆。
“粥洒了吗?”许凛问。
祝丞风刚要开口,许凛又说一句:“洒了就给它喝吧。”
“……”
祝丞风站起来,细致拍掉羽绒服上的灰尘,把皮蛋瘦肉粥打开放在距离土狗八丈远的地面。
“喝。”
“那你早饭怎么办?”
“西北风。”
“又生气,笑你一下就生气。”许凛放开手,小土狗像个毛茸茸的弹力球,飞向肉粥。
祝丞风以狗为圆心,半径五米绕了个圈,板着脸绕到许凛旁边伸手拽他。
许凛站起来,忽然扶着头低低“啊”了一声。
“怎么了?”祝丞风立刻变了脸色。
许凛身形摇晃,莫名其妙晃到祝丞风怀里。
“……是不是又骗我?”祝丞风若即若离地环着他。
“嗯。”许凛抬起笑意盈盈的眼,“不生气了呗,走,上楼。”
住院的半个月,祝丞风再没推拒过许凛的身体接触,总是事事依着他。
不行。
祝丞风认真地皱起眉:
“别再这样,我真的是同性恋。”
“又开始了,你要是同性恋,这么多天早爱上我了。”
晨光明媚无声,从他们中间的狭窄缝隙穿过,惊动胸膛。
祝丞风垂眸盯着他。
嘴唇轻抿,喉结上下滚了滚。
心跳吵到耳膜,应该是太生气了。
气得想低头咬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