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如许直直望着马背上的英俊青年，有些意外，陆逢渠的目光更是晦暗不明。
诚王魏展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将手上的短弓扔给一旁的侍从，他缓缓走来，打量着满院的尸首，摇头叹息。
他俯瞰着跪在地上的傅家人，转头对旁边的亲随到：“都押了，回京后交由大理寺处置。”
“是。”
吩咐完了，又看向陆逢渠和言如许，面上有责备，但更多的是无奈：“你们啊……都跟我进来。”
虽说阔别半年余，但言如许没有忘记自己同这位王爷有些犯冲，他十分喜欢找自己麻烦，所以心里有些发怵。
陆逢渠则没说什么，只跟着魏展去太守府前厅。
诚王亲随正抬着傅灵川的尸首往外头走，陆逢渠道：“等等。”
亲随有些试探地望向魏展，魏展点了点头。
陆逢渠看着傅灵川，他死不瞑目，因为生命的逝去，瞳孔已经散大到了极致，陆逢渠试图从这双已经凋亡的眼睛里寻找傅灵川最后的情绪和语言。
观察良久之后，他伸手，从傅灵川腰间解下了那枚松山佩，攥在了自己手里。
言如许心中微颤，魏展的双眸眯了眯，陆逢渠则对诚王亲随道：“走吧。”
三人来到太守府前厅，诚王撩袍入座，神色肃然起来：“今日本王若不来，你们打算如何做？用两百个山野土匪，大战一万渭州军？”
陆逢渠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地方军虽由州府长官指挥，但比起认长官，更认兵符。只要拿了傅灵川，取了渭州兵符，渭州军不会顽抗。而且截杀使团是什么罪责，军中之人不会不知，他们不敢。”
“天真！”魏展没给陆逢渠留情面：“傅灵川这样的亡命之徒，什么事情做不出来？你怎知渭州军中没有被他收买的人？”
陆逢渠看着诚王，没有再辩驳什么。但对于渭州军，他心中是有数的。渭州军如今的统帅是马长翎，前世白阙之战，王师由渭州出发，陆逢渠同马长翎打过交道，这是个拎得清、也靠得住的人，哪怕渭州军中真的有人变节，只要有马长翎在，便不会有大的闪失。
但陆逢渠知道这些事，是因为他由重生得了些先知之能，自然不能同诚王明说。
“还有。”魏展眼睛撇向言如许：“方才傅灵川挟她做人质，逢渠你可考虑过她的安危？”
陆逢渠听到这里，嘴角露出凛冽的弧度，他看向诚王：“王爷方才射箭时，又可曾想过，傅灵川若情急之下用她挡箭，该当如何？”
方才言如许被傅灵川挟持时，陆逢渠已经同段收的人打好了手势，傅灵川走不出太守府。
可就在要动手时，一道箭矢突然射了过来。陆逢渠闻声第一反应不是看傅灵川，而是看言如许有没有受伤。见她安然无恙，他才长舒了一口气。而现在放出箭矢之人却责备他不顾言如许安危，这让他愤怒。
陆逢渠这句话问得可以说极其尖锐，就差把“你有什么资格同我谈这些”摆在明面上了。
诚王的脸色当即暗下来，丰神俊逸的脸上不再有作为“长辈”问询晚辈的慈爱，只剩下作为“男人”面对挑衅的冷峻。
“本王，箭无虚发。”
魏展虽位高权重，办事凌厉，但为人素来温雅，还是头一回在言语间露出些许怒气。
陆逢渠却并未因为这位王爷的肝火而让步，反而笑了：“逢渠亦然。我既敢把阿许带在身边，便不会让人伤她半分。”
两人沉默对望，剑拔弩张，许久之后都未见缓和之势。
言如许蹑手蹑脚往前走两步，走到两人的视野之中。
“那个……”言如许陪着笑脸：“你们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不吃！”两人倒是异口同声。
言如许被喝了一声，吞了口唾沫：“不吃就不吃，你们喊什么……那你们忙着，我去吃点。”
言如许说完就要开溜。
“站住！”魏展最终发了话，声音柔和了许多：“逢渠，你去清点一下今日的尸首，飞熊岭也折损不少，也报个数目上来。虽说你行事太过鲁莽，但傅灵川罪无可恕，到时候案子查明，功劳还是要记在使团头上。飞熊岭这些人，也能脱了贱籍，做正经营生。渭州一事的奏章，你和边狩商量商量如何写，到了陛下跟前，还是要有个具体说法。”
陆逢渠闻言也敛了气性：“嗯。”
陆逢渠转身离开，言如许长舒一口气，亦步亦趋跟在陆逢渠喉头。
“言如许留下。”魏展蓦地发话。
“王爷！”陆逢渠转身。
魏展被陆逢渠气得脑壳疼：“我还能吃了她不成？！”
陆逢渠还是不动，言如许冲他使了个手势，让他先走。
陆逢渠还是有些不放心，言如许又使了个眼色，陆逢渠才不情不愿地走了。
言如许看着陆逢渠走远，再一回头，魏展已经悄无声息走到了她身后。
因为太近，言如许不由吓得往后仰去，魏展伸手捞住她的腰，让她站稳，但言如许还没来得及因为突如其来的亲密而尴尬，魏展的手已然松开了，这倒让言如许免了许多口舌。
魏展不说话，只看着言如许。
言如许无话可说，只任由魏展看着。
在魏展锐利灼热的目光里，言如许心里又开始发毛，他到底想干什么……
半晌，魏展开口：“瘦了。”
“嗯？”言如许没听清。
魏展低头看着像个局促的兔子的言如许，嘴角浮上一个看不出悲喜的笑意：“这一路生死里来去，高兴了？这就是你想要的日子？”
这话听上去是讽刺，实则是一种关心，言如许听得出来。
她生怕这位王爷将来在她仕途上使绊子，赶紧说道：“高兴！虽说有些凶险，但也收获良多。我记录了好多铁原的事情，有他们朝廷的制度，还有民间的人情风俗，这是之前大昭的地志书册上不曾有过的。”
言如许饶有兴致地讲着，魏展就面色悠然地听。
待她讲够了，他也还是静静看着她。
“王……王爷……”言如许实在是没什么说的了：“您怎么不说话……”
魏展有些无奈：“你这般模样，谁能想到一个多月前，你们还差点死在黎水之畔。”
言如许有些累了，见魏展今日没有责备她的意思，便小心翼翼问道：“王爷，臣女能坐会儿吗？”
魏展没说“不行”，言如许就大步流星坐到了太师椅上：“可是我们活下来了。人要往前看的，若总活在过去的阴影里，是过不好这一生的。”
魏展听了这句话，似是有所思，他看着坐没坐相的言如许，蓦地就笑了，她真的很没有规矩。
“对了王爷，您怎么来了？”
言如许记得陆逢渠说给外公捎了信，让他进宫面圣。
魏展坐到言如许旁边：“李老进宫，说了渭州的事。陆逢渠信上也写了你们在黎水河畔和飞熊岭的经历。陛下实在不放心，便让我来，瞧一瞧你们。”
“哦。”言如许应了一声，她又想起什么，试探着问道：“王爷……傅家……会被株连灭族吗？”
“要等刑部审过了才知。”魏展瞧着她有些心不在焉，问了句：“怎么？都这时候了，还念着同傅家的交情？”
言如许摇了摇头，但不免有些唏嘘：“我想着，其实傅灵川本心上未必是大恶之人。方才他劫持我，同我说的是李家对他有恩，他不会杀我。黎水河边那场截杀，傅灵川应是也有意让杀手留我一命，否则我不会得了机会带着阿鸢他们逃出升天。他或许只是被上一代的恩怨蒙蔽了眼睛……”
“阿许。”魏展打断言如许。
言如许一愣，这是魏展第一次叫她“阿许”，这是一个同她亲近之人才会有的称呼，从魏展嘴里说出来，她并不习惯。
魏展没有察觉，只道：“对于这世上很多人来说，善恶不重要，输赢才重要。傅灵川做了选择，那今日的结局，不过就是落子无悔罢了。”
言如许点头。
默然片刻，她站起来：“王爷，臣女真的饿了，先行告退。”
“我给你的东西呢？”魏展问道。
东西……东西？！
言如许想起来了，诚王还有个令牌在她这儿呢……
糟糕……那令牌让她放哪了……完了……她好像弄丢了……
啊啊啊诚王脾气这么差不会一气之下要了她小命吧？！！
“呃……王爷我……”言如许满脸的求生欲。
“丢了？”魏展波澜不惊。
“可能……”言如许琢磨着措辞：“是吧……毕竟我们这一路，真的挺……坎坷，沿途丢了不少东西……”
言如许说到这里，眼一闭，心一横，不再争辩。
她对诚王纳了福：“抱歉王爷，臣女粗心，将您的令牌弄丢了，臣女知罪。”
“知罪？”魏展佯装肃然。
言如许下了决心：“知罪。”
魏展也站起身，走到她身前：“把手伸出来。”
言如许将右手掌心朝上，伸了出去，下一刻，折扇的扇柄敲打在她掌心上，生出痛感，言如许忍不住将手缩了回去。
“这一下，是罚你鲁莽。陆逢渠不可一世，你就跟着他胡闹。今日之事，大可以回京之后再做打算，你们偏偏兵行险招，差点因此丢了性命。实是不该。”魏展字字铿锵：“再伸。”
言如许又颤巍巍将手伸了出去，折扇又打一下，言如许又疼得缩了回去。
“这一下，是罚你弄丢诚王令牌。见此令牌如见本王，你有许多时机，可以用它保护自己、甚至保护使团，但因为你并不将它放在心上，随意将它丢弃，致使你在过往的六个月乃至今后的年岁里，都失去了仰仗本王的机会。”
言如许耳朵是听着，心中却翻着白眼。
咱们就是说，靠人不如靠己，我也并没有很想仰仗您……
“再伸。”
“还来？！”言如许一不小心将心中情绪发泄了出来，话毕就有些后悔，终于还是颤颤巍巍将手伸了出去。
言如许皮肤极白，被折扇敲了这么两下，掌心已经透了彻底的粉。
魏展看了一会儿，收起折扇，随即将他拇指上的墨玉扳指摘了下来，放到了她的掌心。
“王爷……这……臣女不能……”
言如许虽一时没反应过来魏展的意思，但她搭眼一看就知道这枚扳指价值不菲，心中立生拒绝。
诚王却道：“这次不准再丢。再丢，我摘了你脑袋。”
言如许抬头，看着诚王的眼睛，他的眸子像是一潭深水，没有波澜，看不出什么感情。
所以……是她会错意了吗？
言如许还在蹙眉思忖着，魏展却恢复了一派王爷威严：“不是饿了吗？傻站着干什么？滚去吃饭！”
“哦……臣女告退。”言如许一脸狐疑走了出去。
魏展看着言如许满身问号的背影，忍不住叹气，这丫头真是……聪明劲儿都用到了不该用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宝贝们，我明天开始要去庙住两天，静静心，也理一理写作思路（而且有个关于和尚的灵感，正好也去体验一下佛门生活）。寺里没有网络，更新可能不规律，辛苦大家等待。但我保证不会断更超过两天，再次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