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灶间四个随从,各自忙碌起来,一人刷洗厨具,一人洗菜,一人切菜,一人站在灶旁,虎视眈眈盯着‘他’一举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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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都中,权贵人家饭食偏好雅致清淡,贵客突来寻‘他’,约莫是因那香辣调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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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便做几道清鲜的吴扬名菜,并几样鲜辣的晏都市井吃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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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国现今的国主李昌,乃是个弑主篡位者,两年前,其与乱臣里应外合,举兵攻占晏都。
破城后,李昌纵兵劫掠,残害无数百姓,数日间,满城尽是哭嚎悲泣之声,不少富贵人家亦未能幸免——‘他’幺弟一家,皆亡于此祸。
登位后,李昌便不再掩饰其骄奢淫逸、残暴无德之真面目。
为立威驭人,李昌不受劝谏,以血震慑,凡其不满之人,皆被诛杀——如今晏国,专权奸佞当道,暴昌左右尽是阿谀奉承之辈。
为充实都城,李昌横征暴敛,鱼肉百姓——晏都中,家家户户皆有死于徭役者,十户人家,九户谷欠反暴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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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即便如此,想要刺杀一国之主,也绝非易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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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炮制毒钵,乃癫狂之举,意图毒死一国之主,不过是‘他’乍闻噩耗,满腔激愤之下的痴心妄想。
可幼时相依为命的幺弟遭横祸惨死,‘他’又怎会无动于衷,又怎能置身事外?
‘他’痛不欲生,因此即便明知是白日做梦,即便明知是机会渺茫,即便明知一国之主与‘他’而言,是遥不可及、高不可攀之人,‘他’也要舍弃一切,回去宁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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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去等一个‘如果’,去赌一个‘可能’,去搏一个‘万一’……有一天,‘他’能够亲手杀死罪魁祸首,为‘他’惨死的幺弟一家报仇血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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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无数次,‘他’在梦里看见仇寇,许多次,那恶贼披甲戴盔,挥刀砍杀幺弟,‘他’拼死相搏,最终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手刃暴徒。许多次,那恶贼身着华服,笑看裙钗受侮遭辱,任其悬梁投井,‘他’愤而抽绳,绞杀歹人。许多次,那恶贼高坐明堂,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他’端上毒食鸩酒,悄然索命,得报大仇。
醒来,‘他’便再记不得仇寇模样,事实上,‘他’本就没见过李昌,即使现在,‘他’已成为专为国主烹调的庖人,也几无面见李昌之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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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日来,因胃口不佳,李昌杀死了宫中大半庖人,为填补接连不断的遗缺,又命亲信爪牙去搜寻厨艺好的庖人。
在‘他’之前,已有五家食店的掌灶,六个豪门士族的家厨被一同送入了晏宫,只不过当日,便死了一人。
一天后,爪牙就寻‘他’来补缺——‘张翁香辛粉’,在晏都家喻户晓,作为调制者的‘他’,虽隐身在后,寂寂无名,但若有心打听的话,便不难知晓,‘他’厨艺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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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知,此一去,应是无法再活着回来,便将那只在吴扬购得的石钵,当作是遗物,装进盛有干茱萸的木匣,埋在院里的茱萸树下。
‘他’为自己立了个小小的衣冠冢,墓碑上刻着‘阿兄之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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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只石钵,‘他’一直精心养护,已满是茱萸香,虽与埋入幺弟墓中的那只百年老钵相比,犹有不及,却也足以作传家之宝。
‘他’同幺弟俱是庖人,这一生终了,能以传家厨具作遗物,也算有滋有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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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清点了家中物件,将留存的菜蔬、瓜果、料物,悉数分给了左右邻里,便换上衣裳,背着毒钵,锁好门,随贵客侍从前往晏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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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砺以须,吾刃将斩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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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国志?卷一百一十五?载记第二十?晏志》
五年,昌死,时年四十,在位三年,伪谥昭文王,庙曰宪宗,墓曰寿安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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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穿脏臭袴褶的乱兵,慌慌张张撞开朽烂木门,一头栽进院子,他顾不上被磕破的手肘膝盖,连滚带爬返回门口,迅速掩上门。
他躲在门后,凝神细听了片刻,确定并无追兵跟来,才略松了口气,反身朝屋里走去。
一块斜插在草丛间的变形木碑,绊了他一个踉跄,他回眼一看,啐了一口,一脚踢飞木碑,“晦气!竟在院里起坟,难怪这巷里人烟稀少,原来是有凶宅!”
杂草里,露出只沾满泥土的烂木匣,他低头扒拉,三两下,就把木匣扒了出来,“且看看埋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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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能看见匣子里的物件,一阵天旋地转后,他看见鲜血从自己的颈项喷射而出,自己的身体骤然倒地,涌出的血,顷刻染红杂草丛,他忽觉心头空荡荡,无边的茫然和恐惧油然而生,他眨眨眼,想要看得再清楚些,却陡然,陷入无尽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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烂木匣,被沾满血污的鞋给踢翻,石钵、擂槌骨碌碌滚进血泊。
偷袭者嗤笑一声,还刀入鞘,转身离开了破败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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嵩里清光回过神来,立即看向墙边的六轮沙漏,他记得,在进入藏品秘境前,曾听到寅时三刻的击钲声,现在,时间刚刚过去一字。
虽在秘境耗时不多,但眼下,尚无法确定——究竟是每件藏品入馆都需时一字,还是因物而异,费时各有长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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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近寅正,离开馆不过半个时辰,当惜分阴,先为即将展出的藏品钤印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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嵩里清光把擂钵放到一旁,换上贝币,正要取铜印,却发现,手边不知何时竟多了一卷织锦卷轴,那题签上赫然写着:金简闭藏?卷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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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竟是第九卷载录温阶藏品的卷轴,金简馆往昔收藏,果真丰富。
只盼,自己能继往开来,不负先辈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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嵩里清光正心生感慨,便见,龙鳞装卷轴自行徐徐展开,右首第一页纸上,星星点点墨迹由淡渐浓,慢慢勾连成线,横竖交织,汇成一幅文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