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贤道：“拿起毛笔，我来教你正确的握笔姿势。”

红绡盗早就迫不及待了，闻言立刻从桌面上把毛笔拿了起来，牢牢地攥在手中，半是紧张半是期待地看向闻人贤。

他这幅架势不像是要写字，倒像是像街头小混混握着根木棍似的，生怕打架打到一半，武器被别人抢走了，连笔杆都快被他捏碎了。

闻人贤忍不住笑了一下，“不用那么紧张，手掌自然伸出即可。”说着，便伸手把红绡盗紧紧蜷成拳头的手指掰开，先将无名指和小指稍微弯曲，再将大拇指朝上按在中指与食指之间，最后把毛笔放在中指和无名指之间，“好了，你只管记住这个现在这个姿势，以后拿笔都要这么拿。”

红绡盗维持着这个姿势，浑身都不敢动，用余光瞅着自己的右手半天，然后长舒一口气：“我记住了！”

“做的很好。”闻人贤顺手摸了摸他的蓬松发顶。

他发现，红绡盗现在已经不排斥这种哄小孩子的动作了。

果不其然，红绡盗受到鼓励，浑身干劲满满：“握笔我已经学会了，接下来是不是该学写字了？”

“不错，很会举一反三嘛。”闻人贤抓住一切能夸赞对方的机会使劲的夸，没机会也要创造机会夸。

道理很简单，孩子乐意学习的时候你不去夸，难不成还要故意打击他，贬损他，让他丧失兴趣，变得厌学才满意吗？

或许会有一些乡野间的教书先生，生怕自己压不住手底下的学生，会采取这种酷烈的教学手段。但闻人贤小时候是在京中国子监读的书，那里的学生即便不是皇亲国戚，也是高官显贵之后，先生更是非履行清淳、通明典义者不能入选，自然懂得什么叫寓教于乐，而非刻板的教条式教育。

所谓一脉相承，闻人贤自己受到的是这样的教育，自然在教育别人的时候，也会选择这种方式。

红绡盗暂时不知道自己享受到的是国子监级别的待遇。

“我要教你写的第一个字，是‘人’。”

“人？”红绡盗懵懵懂懂的反问。

他本以为第一个教的肯定是自己的名字，就算“红绡盗”这三个字不能见光，教“小五”这两个字也行啊！

闻人贤点了点头，“人，天地之性最贵者也。天地之生，以人为始，人是夺天地造化而成，世间最钟灵毓秀的存在。”

“人如此特别，自然有魑魅魍魉披上人皮，模仿人的语言，混迹在人群当中，行非人之事，破坏人的正法，以达到武力所不能达到的目的。我之所以第一个就教你“人”字，既是希望你以后能分辨出人群中的“非人之人”，离他们远远的，也是希望你能够时刻警醒，不要抛弃了赤子之心，堕落到和它们一样的地步。”

红绡盗听得一头雾水：“人就是人，怎么会有不是人的人呢？既然不是人，那不就是动物了吗？为什么又要称作“非人之人”呢？”

闻人贤道：“小五，自我们认识以来，已经一起经过两起案子了。我问你，在知道郝国瑞和郝耀祖这对父子的所作所为之后，你的第一反应是什么？”

红绡盗不假思索道：“他们不仅偷了纪琮的文章和名声，还害死了张平那样难得的好官，若非六扇门破了此案，郝耀祖得了功名，又有他父亲做靠山，岂不是飞黄腾达，指日可待了？真真是两头畜生！”

闻人贤继续问道：“那么，借着职务之便压榨百姓来谋取私利，仅仅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就拆散鸳盟的盐官邢林，你又是怎么看待的呢？”

红绡盗更加义愤填膺：“又贪财又好色，看中了别人家的黄花大闺女，强求不成，就把别人家整得家破人亡，害得戚柳和谢依依拆凤多年，相思成病，更是连畜生也不如了！畜生不……”

他说着说着，就停了下来，若有所思。

闻人贤笑道：“看来，你也悟了。”

红绡盗听懂了他的未尽之语，喃喃道：“原来，原来这就是你说的“非人之人”，我好像明白了。”

的确，身为人却不做人事，自然不配是人了，可偏偏又长着人的模样。人看见猛兽，自然知道害怕，要赶快逃跑，可看见了它们，却只以为是自己的同类，心里毫不设防，等到要被吃了，这才恍然大悟，悔不当初。这种人，岂不是比猛兽还要可怕吗？

想到这里，红绡盗又有些羞愧。毕竟他和闻人贤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在大张旗鼓的偷东西，第二次见面的时候，他又在偷东西，第三次见面……这次总算没有偷东西了，但他正藏在神像上偷听，总归不是在干什么好事。

在这种地狱般的第一印象下，闻人贤居然还愿意相信他能变好，先是恳求林思理给他一个机会，暗中撤销了六扇门的通缉，允许他参与到科举舞弊案当中，让他戴罪立功；后来又带着他来到苏州办案，让他亲眼见证了放弃了人的身份之后的下场会如何；现在更是免费教他读书写字，给他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

他只是没读过书，并不是傻，闻人贤和他无亲无故，却愿意为他做到这个地步，他一定是……

红绡盗脱口道：“你想当我爹吗？”

闻人贤头上冒出了一个问号：“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我要是早点遇到你就好了。”红绡盗摇了摇头，把不切实际的念头压了下去，“你说的道理我听懂了，教我写字吧。”

闻人贤疑心自己听错了，他刚才好像听见了爹这个字，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但算起来他只比红绡盗大十一二岁，无论如何也做不了对方的爹啊！

——如果他知道对方心里其实更想叫他妈，也不知会作何感想。

闻人贤拈起毛笔，先在宣纸上写了一个“人”字，然后让红绡盗照着写。

红绡盗对着纸上墨迹未干的字端详了片刻，尔后照葫芦画瓢，提笔在一旁端端正正写了一个同样的字。

闻人贤十分惊讶。

要知道，他惯用的笔法是金错刀，一笔三折，笔力瘦劲而铁骨铮铮，是出了名的好看不好练，也只有他这种读书时不用操心科举前途的人，才有闲心整日在国子监里张罗这种水磨工夫。

即便他双手受伤后书法水平有所下降，这种笔法也不是初学者能够肖想的。他写出来，也不过是想给红绡盗做个示范，没有指望对方能够模仿，就像不会有谁指望刚学走路的小婴儿能够健步如飞一样。

可是红绡盗第一次学写字，就当着他的面，把金错刀模仿了个八、九成。

就算神韵上还有所欠缺，但字体上已经挑不出什么毛病了。

闻人贤沉默了片刻，感慨道：“搞不好你是个学习天才呢，小五。”

“是吗？模仿一个字而已，我没觉得是很难的事情啊。”红绡盗的嘴角明显很想翘起来，又被他自己压住了，生生憋成了一副歪嘴的样子。

看得出来他很高兴，也很得意，偏偏又不想闻人贤觉得自己是一个随便夸一夸辫子就翘上天的人，所以才艰难的憋住了。

闻人贤道：“也许这就是你的天赋所在。”

“你别不信，我的手可是出了名的灵巧！什么油锅里捞铜钱，热水里夹皂角，从滚热的铁沙子里挑出豆子，我一学就会，样样都学的最快最好！”红绡盗憋了又憋，还是破了功，泄露出了一丝得意，“不然当初养父收养了五个人，怎么只我一个出师了呢？”

闻人贤还记得他曾说过，和他同一批被收养的五个孩子里，最后只活下了他一个。另外四个没有“出师”的人下场如何，似乎已经可以预料到了。

红绡盗也察觉到自己在得意忘形之下失了言，连忙闭上了嘴。

“万事开头难，你既然有这么好一个开头，以后的学习肯定也能顺顺利利的。”闻人贤体贴的略过了这个话题，将课本推到他面前，温和道：“翻开第一页，随我念第一句话：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这句话的意思是：苍天是黑色的，大地是黄色的，宇宙形成于混沌蒙昧的状态中。”

“你问我宇宙是什么意思？好问题。四方上下曰宇，即所有的空间；古往今来曰宙，即所有的时间；宇宙，就是万物的总称，是时间和空间的统一……”

——

自从请萧少情帮忙买书，闹了个价值三十万两白银的大乌龙后，闻人贤就不敢再拜托他了，生怕两人不匹配的金钱观念又冷不防给他来点“小小的”震撼。

现在红绡盗用的这本书是他昨晚在大街上顺路买的，精校插图版的千字文，花费九百个铜板，抵得上京城里九十碗馄饨钱，又或者可以换回一石米，就算一天猛吃一斤米，吃到肚子撑破，也能连吃三个月。

这本书一买，闻人贤目前身上可供支配的银钱已经不足一两银子，若是拿不到金家许诺的报酬，只怕要一路乞讨回京城了，别说是人，连马都得跟着喝雪水，啃野草。

读书只是少部分人的专利，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书籍太贵了。像萧少情那样一买就是一整座书局的，也无怪乎要三十万两现银淌海水似的花出去了。

关于教材的选择，闻人贤也是经过了细致的考量。

一般幼童开蒙，可供选择的无非是三字经、对相识字、弟子规、百家姓和千字文这几本。

三字经和弟子规里有太多教人愚忠愚孝的内容，闻人贤自己都不想读第二遍，更别提教别人了。更何况红绡盗生来是天地间一只自由的小鸟，闻人贤想做的是让他心智健全以后，能够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不至于一辈子都当养父手中敛财的工具。而不是泯灭天性，把红绡盗变成一个满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酸腐书生。

那反而不是教他，而是害他了。

百家姓和对相识字虽然能认识不少字，但没有实际的内容，很容易让初学者厌倦。

思来想去，最后还是选了千字文。

千字文共一百二十五句，每句八个字，什么天文地理、风土人情、历史典故、神话传说，森罗万象，无所不包，无所不含，堪称百科全书。

闻人贤心里的算盘打的哗哗作响：一日学五句，不到一个月便能学完，常用字就认识的差不多了。

虽然不能指望小五到时候能吟诗作对，但读个书，写个信，偶尔看看账本，也完全够用了。

物价部分参考了唐朝的情况

不管在哪个朝代，知识的价格都是昂贵的，譬如唐代著名诗人白居易，当时的月俸为16000文钱，大约只可购买16卷书，而他的《长庆集》有50卷，一套就超过他三个月的工资。

不过，白居易69岁做了太子少傅，月俸达百千，也就是说干一个月可以购两套自己的《长庆集》。

真是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