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臭了！在这里我都没办法呼吸了，闻一下这个臭味我头就疼，更别说读书习字了！”

红绡盗像个猴儿一样跳来跳去，嘴里大声抱怨着，打死也不愿意踏入暖阁一步。

既然答应了萧少情多留几日养伤，今日一早，闻人贤便礼貌地向金家借一间空房间，充作书房，用来给红绡盗授课。

金富贵听说闻人贤要在家中开堂授课后，虽然不知道一个捕快为何要教另一个捕快读书，这不是错了辈分吗？但十分热心，连忙把桃花坞里最大最豪华的暖阁借给了两人，张罗着叫人把书桌和笔墨纸砚都搬了过来，又不知从库房哪个角落里寻了两幅吴道人的字画挂在墙上，还命人将一个寿山冻石的大鼎摆在房间角落里，往鼎内面插了几只卷好的长卷轴当做装饰，努力营造出一派书卷气息。

金富贵左看右看，仍觉得够不上自己理想中那种清静雅致、避尘绝俗的书房造型。

他又临时差遣小厮去街上买了一幅最大号的至圣先师的画像，两个小厮一头一尾，如同扛木桩一样气喘吁吁地扛了回来，再端端正正地挂在墙壁正中央，把原本墙上泥金的奢华装饰遮住了大半。

不仅如此，得知这是小五捕快平生第一次上课之后，金富贵还特意准备好了开蒙礼的用具，都放在桌子上，心思之细，让闻人贤这个正牌的教书先生见了都不禁汗颜。

金富贵驻足欣赏了片刻，犹嫌不足，又命人赶紧用白玛瑙盘子盛了数十只黄澄澄的佛手，放在书桌案头，权当做岁月清供，这才喜滋滋地点了点头，觉得屋内原本的铜臭气一扫而光，每一个角落都散发着圣贤的光芒。

不怪他如此兴师动众，他以前还叫万廉的时候，也是正儿八经走科举做的官，读了一肚子的圣贤书，颇通文墨，赏月赏花时，也会即兴吟点酸诗，长吁短叹，抒发点伤春悲秋的文艺青年情怀。

只是后来万廉变成了金富贵，整日与算盘账本打交道，入眼的都是生意，过手的都是金银，喝酒的对象都变成了划拳吆喝的商贾，像这般附庸风雅的好机会，已经许久未曾遇到过了。

现下有现成的机会摆在眼中，他又不缺银子，自然文兴大发，大遣情怀，恨不得把个暖阁推倒了重建一遍。

只可惜对他这一番苦心的布置，红绡盗似乎并不领情，脚步走到房门口就停住了，说什么也不肯进去。

盖因萧少情昨晚在此地焚了一夜的香，虽说清晨时分下人们已经打开窗户，让窗外的湖风进来淘澄了一遍，但屋内还是沁染着挥之不去的残香。

红绡盗如何闻不出来这香味与萧少情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他之前就讽刺过对方身上的味道香中带苦，茶里茶气的，闻起来像碧螺春，如今更不愿意迈进暖阁的门槛了。

“臭死了！金家那么多房间，偏偏把这间臭的给我们用！”红绡盗捏着鼻子大叫。

实际上再怎么样，熏香的味道也不可能是“臭”的，顶多是萝卜白菜各有所爱罢了。但红绡盗看萧少情不爽，自然也就觉得他身上的味道是臭味了。

金富贵看着自己精心布置过的书房被嫌弃，蔫了下去：“那……我给你们换个房间？”

“不用换。”闻人贤朝金富贵摇了摇头，又把手搭在红绡盗的肩膀上，制止了他的皮猴儿行为，温和道：“高子遗书有云：啜茗焚香，令意思爽畅，然后读书。意思是读书前就是要焚香喝茶的，这样使得头脑清醒，学习起来效果会更好。你十四岁才开蒙，本就比别人晚，不多费点心，如何能跟得上？多亏了金老板心细，早早用香把屋子薰过了一遍，你学起来岂不是事半功倍了？你该对金老板说一声谢谢才是。”

其实闻人贤也不知道昨晚自己离去后，萧少情为何要在暖阁里焚了这么多香。实际上，自从他今早起床后，萧少情就一直没有出现，和往常寸步不离的样子判若两人。

闻人贤活这么大，就中过一次这种下三滥的迷香，偏偏一次就给对方瞧见了，说心里不尴尬是不可能的。

现在萧少情一反常态，不主动出现在他面前，闻人贤反而悄悄松了一口气。

见面了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到时候相对无言，更加尴尬，不如不见。

红绡盗不愧是胎教肄业的纯文盲，被闻人贤一通忽悠，竟还真的迟疑了，半信半疑道：“书上真的这么说了？闻着这味道，学习效果会更好？”

闻人贤微微一笑，“你若觉得我在骗你，那更要努力读书了。等你多认些字，便可以自己买一本高子遗书来看，岂不是立刻就能戳穿我了？”

“……好！”红绡盗立马扯住他往里走，“那我就要在这里读书！”

金富贵暗中给闻人贤比了个大拇指。

不得不承认，拿捏这种正是人憎狗厌年纪的小破孩儿，还是闻人贤在行。

两人进了暖阁，红绡盗“啪”的重重关上门，把金富贵好奇的眼光关在门外，迫不及待地在找到椅子坐下，双手拍了拍面前的桌面：“可以开始了吧？我们从哪里学起？”

“不要着急，你的开蒙礼还没有完成呢。”

“开蒙开蒙，老听你和金老板说什么开蒙，难不成认字之前还要搞个劳什子仪式？我们两人之间还弄这些虚礼做什么！你直接教我便是了。”红绡盗抓了抓小辫子，小声嘟囔道。

闻人贤丝毫没有不耐烦，不疾不徐地解释道：“人生之初，混混沌沌、朦朦胧胧，处于一种心智未开、善恶不分的蒙昧状态之中。虽然具备人形，能说人语，其实与飞禽走兽并无太大区别。所谓开蒙二字，指的就是破除无知与蒙昧，正式开启智慧，认知这个世界的过程。”

“开蒙礼对每个读书人都意义非凡，被称为人生四礼一，小五，你可知另外三礼是什么？”

随着闻人贤娓娓道来，红绡盗原本躁动的内心也逐渐宁静了下来，此刻听到对方提问，便老老实实的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闻人贤继续道：“人生四大礼，分别是第一次拿笔习字的开蒙礼，满廿岁时的加冠礼，结婚时的婚礼，以及去世的葬礼。开蒙是人生第一礼，此礼过后，人才得以称之为人。这场仪式过后，你就算启蒙了，以后要勤读书，明事理，学会分辨是非善恶，不可以再像山中的小兽一样，一味依靠自己的本能行事了，明白了吗？”

红绡盗乖巧地点了点头。

闻人贤便从书桌上拿起金富贵提前准备好的三根香，手指在香头上一搓，用内力将香点燃，然后把香递给红绡盗：“开蒙礼第一件事，先给至圣先师的画像上香。”

红绡盗接过香，站起身，在画像前拜了三拜，然后盯着画像上慈眉善目的老人，心里默默道：今日我偷儿也给你老人家上香啦，你老人家大人有大量，我也不求考取功名，只求你别觉得偷儿玷污了书房干净，降一道雷下来劈死我，我就感念你老人家大恩大德了！

默念完毕，左右看了看，反手把三炷香插在了佛手上，然后眼巴巴地看着闻人贤，意思是：上完了，然后呢？

按照规矩，其实是要朝着至圣先师的画像磕头行礼的，但闻人贤自己也不喜欢磕头，便没有强求，直接进入下一个环节，“第二件事，便是将双手放在这个水盆里，正反面各浸一次。”

水盆，金富贵自然也准备好了，红绡盗立刻把两只手都伸了进去。

“盥洗双手，为的是净手净心。过往种种，都如灰尘被水洗去，今后要与圣贤为伍，不可再使我心蒙尘。”

红绡盗倏忽一下把手抽了回来，仿佛盆里盛的不是清水，而是要命的化尸水。

“我……我这样的，”他脸上惴惴不安，嘴里嗫嚅着，“也配洗吗？”

小偷偷东西，靠的就是这双手，一般某个小偷多次犯案被衙门抓住后，衙门也会砍掉他的手，既是杜绝后患，也是以儆效尤。也有俗语说小偷偷东西靠的是第三只手的，可见自古以来，手与小偷这个职业的关系密不可分。

现在听到这盆洗手水还有这些讲究，红绡盗便下意识地心生怯意，自惭形秽起来。

闻人贤宽慰道：“没有什么配不配的，圣人言：有教无类。教育不分高低贵贱，只要有心向学，对所有人都应一视同仁，你没读过书，听圣人的话便是了。”

红绡盗这才大着胆子伸手洗了洗，但这次洗的很浅，只在水面上蜻蜓点水了一下，就连忙收回了手。

“最后一项环节，便是拜师敬茶了。茶，一旦入土再移而亡，你也要专心致志地随我学习，否则，这杯茶我便白喝了。”

听到最后一项，红绡盗松了一口气，连忙提起茶壶，倒了满满一杯茶，双手捧着递给了闻人贤。

闻人贤接过茶杯，浅浅地呷了一口，发觉金富贵特意在茶汤里放了枣干和荔枝蜜饯，大概是想讨“早日立志”的好彩头，不禁有些失笑。

他把茶杯放回到桌上，“喝了你的茶，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师父了。你若是被人欺负，记得喊我给你撑场子。相应的，如果你做了坏事，我也要替你承担起一份责任。风雨同归，休戚与共，所谓的师徒，便是如此。你可明白了？”

红绡盗浑身一震。

收养他的人虽然教了他许多偷盗的技巧，但从未同他说过这样的话，只会在他行窃被抓住后，大骂他没用，这点小事都办不好，白吃了自己那么多口粮。

所以他也是第一次从闻人贤这里听到，收了弟子后，若是弟子闯祸，师父也要跟着承担责任。

他干过的坏事不知凡几，这是第一次有人说，自己可以和他分摊罪孽。

红绡盗的神色不由自主地严肃了起来。

“风雨同归，休戚与共”，即便没心没肺如他，也能听出这句承诺的重量。

他鼓起勇气看向对方，闻人贤微笑着同他对视，仿佛是在无声地鼓励着他。

“……师父！”红绡盗忍不住喊了一声。

这一声，比起之前无数声都来的更加真心诚意。

“哎。”闻人贤笑得眉眼弯弯，摸了摸他的发顶，替他把散乱的小辫子重新束好，又按照他一贯的习惯，放在他左侧的胸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坐到椅子上去吧，我们开始今日的功课。”

关于人生四礼的说法很多，也有说出生礼的，也有说祭祖礼的，零零散散，不一而足，这里采用了其中一种说法。

开蒙礼也有简化，真正的要庄严复杂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