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来时已是子夜。天边的星辰稀疏，月色如勾，这样的夜晚，正是执行隐秘任务的最佳时机。

斥候营的分配策略早已制定，初云骁将其分为七个小队，东南西北，每个方向都有其特定的小队负责。谢殊注意到东北角的方位并未被指派任何小队，于是主动请缨想负责这个方向的探寻。

初云骁听后，微微一笑，仿佛早已预料到谢殊会有这样的举动。“本来这就是留给我们的任务，准备一下，我们即刻出发。”他的声音中带着几分难以察觉的愉悦。

“我们？”

“没错，我们。我们两人组成一个小队。”初云骁跃上马背，“我怎么可能让一个没有接受过斥候营专训的新兵独自前往执行任务？而且，我原本就打算亲自参与这次行动。”

不给谢殊任何反驳的机会，初云骁已然拍马出发，谢殊内心暗骂这家伙老是不按常理出牌，但也只能喊着“等等”，赶紧追了上去。

夜风微凉，登离沙漠的鸣沙奏起异域的歌谣。谢殊紧紧追随初云骁身后，随着他们越走越深入，周围的环境也变得越发荒凉与寂静。他们沿着空中的星辰作为指引，沿着东北角的方向，小心翼翼地探查着每一寸土地。

沙漠的夜晚变幻莫测，上一秒的宁静无波，下一秒可能就是山雨欲来。谢殊的马突然开始焦躁起来，不停地发出嘶鸣，即使谢殊握紧了缰绳，马匹依旧无法冷静下来。

“怎么了？你还行吗？”行在前面的初云骁听见了后方谢殊正努力驯服马匹的动静，调转马头准备回到谢殊身边一探究竟。

“没事，这马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开始焦躁起来。”

谢殊挥手示意表示一切还可控，但他话音刚落，远方突然毫无预警扬起巨大的沙暴，将夜的宁静彻底撕裂。

“小心背后！”

谢殊立马扬声示警，但沙暴以惊雷般的速度已经行至他们所在地，将他们俩吞没。

一瞬间天地失色，视线模糊一片。马已经不受控制，载着谢殊在漫无目的地狂奔，强烈的风和飞扬的沙砾让谢殊只能俯首于双臂之间，以免被沙子打伤面部。

马是聪明的生灵，它还真找到了一处稍微有些遮挡的岩石。谢殊和他的马只能躲在这石块后等待风暴的停歇。大约等了三刻钟之后，风暴逐渐减弱，谢殊才重获视野。然而面前只剩下戈壁和空旷的沙漠，哪里还有初云骁的身影。

“有人吗？”

谢殊高声喊着，但四下一片寂静，无人回应他的呼喊声。

大抵是沙暴将两人冲散了，初云骁身经百战想必不是问题，谢殊只得考虑自己究竟是继续前进探索，还是打道回府和众人汇合。

在他四下搜寻之际，远方的枯树边有一绰模糊的影子，谢殊顿时警觉起来。他将马拴在远处的石壁边，自己下马悄声潜行靠近这个目标。

随着距离逐渐缩短，那原本模糊不清的影子开始逐渐变得清晰。谢殊心中暗暗揣测，难道这荒野中竟有迷途的孩童？但看到那越发显得细小的身影，明显与潜伏的敌兵格格不入。尽管如此，他的心中依旧紧绷着一根弦，手中紧握的军刀短刃反射着微弱的月光，准备在必要时刻，先发制人。

在他准备挥刀猛扑的刹那，目光终于清晰地捕捉到了那个身影的真实面目——一只鹿。这只鹿全身覆盖着雪白的毛发，头顶的两根鹿角宛若精致华丽的屏扇，似乎不属于这尘世。小鹿因谢殊突然的靠近而惊慌失措，试图挣脱却因为受伤而无力移动，细腻的毛发下掩藏着无助的颤抖。

谢殊这才发现这只白鹿的一只腿上残留着血迹，皮肉翻卷，显露出深深的伤口。

自云骁军离开禹城深入这无垠大漠的半个月以来，军中伙食便少有荤腥，一般都是秦地的馍面配上腌菜一类的耐保存的食品。大漠里生灵极少，打猎更是难上加难，所以当谢殊面对眼前这只“待宰羔羊”的时候，心下是存了一丝将这鹿带回军营算作这次出行的小小犒赏的心思。

白鹿似乎是看出了他内心的想法，眼里竟然盛满了泪水。泪珠在月光下闪烁的光芒，像根银针扎进谢殊的心里。他抬手狠狠地打了自己一个巴掌，声音清脆，白鹿都被他这一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呼吸停滞了一拍。

“你别怕，我帮你处理伤口。”

他轻声出言安慰着，虽然白鹿不懂人言，不过似是感受到了面前这个少年的善意，警惕的眼神变得柔软了一些，缓缓放下戒备。

幸亏他今日受刑从军医处拿了一些治疗皮肉伤的膏药，正好可以派上用场。谢殊自嘲地笑笑自己的命运，没想到自己受了苦头还能在这里积点善缘。他从怀里掏出伤药给白鹿处理了下伤口，并用随身携带的备用束胸带支撑的简易绷带固定鹿受伤的腿。

“好了，你试试看能不能站起来。”谢殊扶起白鹿，它一开始还有些犹豫，发觉自己能够不需要依靠站起来的时候，小鹿蹄兴奋地跳了一下，结果似是又感觉疼痛，忍不住叫了一声。

“你这小家伙，这下学乖了没？”谢殊被小鹿的举动逗得捧腹大笑了起来。

白鹿也被他的笑声所感染，凑上前，用舌头轻轻舔了一下谢殊的脸颊表示感激。谢殊没想到白鹿的这一举动，一开始还僵在原地，但看着小鹿纯洁闪烁的眼睛，他忍不住用脸颊也蹭了蹭小鹿的鼻尖，不经意间流露出以前的小女儿姿态。

“你以后可得更小心点了，不要再受伤啦。这个世界上像我这样的好心人可不多。”谢殊站起身来，拍去身上的沙尘，轻轻告别这只白鹿，转身欲回。然而，小鹿却跟随在他身后，用湿润的鼻尖轻触他的手背，仿佛有所请求。

“怎么了？你别跟着我呀，我还有事要办呢。”谢殊无奈地笑着，然而小鹿却十分坚持，鹿首指远处，似乎是要带他去另一个方向。谢殊拗不过它，反正自己现在也是在寻找鹿见洲，倒不如跟着这只小灵鹿，它若是生在这登离沙漠，可能还比自己更熟悉一些。

谢殊牵着马跟随着小鹿前行，在绕过不知多少棵枯树，灌木丛和石壁之后，沙漠烟尘渐渐淡去，视野一片开明。夜空如洗，映入眼帘的是漫天星河，如同一卷华丽的锦帛包裹着黄沙般的梦。远处传来汩汩流动的水声，谢殊循声望去，眼前是一排碧绿的胡杨林，在夏夜里焕发着蓬勃的生机。树林下是一湾清泉，在月光下闪着跳动的光。

这不就是他们朝思暮想的鹿见洲嘛！

谢殊感激地摸摸白鹿的头，小家伙表情一脸神气，像是对他邀功。

“你可真棒！”

他用鼻尖蹭了蹭这个可爱的小家伙表示感激，白鹿也用鼻尖回蹭了他的脸颊。

突然远方传来了呼喊声，谢殊回身望去，天边有一簇影子破开夜色中的大漠，正朝他奔来。待马蹄声变得逐渐清晰，那是初云骁，骑着马，银色的月光在他的身上投下淡淡的光晕，俊朗的轮廓在夜色中更显深邃。

初云骁神情紧绷，当他的视线终于捕捉到谢殊那熟悉的身影时，脸上的表情瞬间化为了一种失而复得的释然。

“你到哪里去了？”初云骁的口气不住责备，当时风暴来临时他未来得及拉住谢殊的手，那份后悔到现在都一直灼烧着他的内心。待风暴稍微平静后，他便立刻开始搜寻。没想到谢殊竟这么安之若素，还笑着迎接他。

“我找了鹿见洲！”他跑着迎向初云骁，激动地分享着关于鹿见洲的发现，“是这只小灵鹿带我找到的！”

他一把牵过初云骁的手想带他去看白鹿，结果回首见却只剩寂静空旷的沙漠。

它就像一缕幽魂一般消失在夜色里，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什么鹿？大漠里怎么会有鹿呢？”

是了……这样的环境里怎么会有鹿的生长，难道这一切真的是梦？

谢殊也不自觉怀疑是不是自己的神经错乱。但他突然想起袋中的伤药，旋开一看，果然少了大半，连同拟作绷带的衣料也是少了一些。

一切的不可思议与神秘，都仿佛找到了证实。那只白鹿，或许真的是这大漠中的一位神灵，静静守护着这片土地与经过此地的旅人。

初云骁并不知道谢殊的神奇经历，于他而言，今天找回谢殊和寻到鹿见洲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鹿见洲在这登离沙漠里如同海市蜃楼一般，在无垠旷野的沙漠里突然生长出的胡杨林，环绕着中央一汪清泉，在月光下跳动着光。初云骁和谢殊绕着湖泊丈量着大小，夜风习习，吹的人神志清明。

平静的夜晚和高空的弦月，一直是谢殊这从军一年来的最安宁的时光。没有嘈杂的人群，枕着青草、听着流水声入眠，这总能让谢殊回想起小时候作为谢如归时，被哥哥带着在乡下的庄子里，趁着家仆睡着时，偷偷溜到山野里。哥哥会用漂亮的鲜花给她做花环，夸她是仙女。那时候的谢如归自信开朗，会开心地跳起舞来，哥哥在一旁唱着歌。

“月儿弯弯照九州，

漂亮姑娘靠窗头。

眉眼如画夜微凉，

笑语盈盈伴月光。

谁家玉女下凡游？”

谢殊不自觉轻声吟唱，今夜各种奇妙的经历让他卸下了心防，似乎那些过往的鬼影暂时追不上他了，他又成了无忧无虑的谢家大小姐。

初云骁在一旁看着谢殊，他垂眸不自觉吟唱着他从未听过的歌谣，脚步轻快，月色勾勒出他清秀的轮廓，让初云骁不自觉地跟着唱道，“谁家玉女下凡游？”

玉女不就在他身边吗？

这种想法不由自主地浮现在初云骁的脑海里，但他的理智快速地将他压了下去。初云骁不觉面露潮红，轻咳了一声。天呐，他怎么会对自己的手下产生这种想法，只能怪这小狼崽子实在是太瘦小了，像个姑娘。

听到初云骁的动静，让谢殊猛然回到了现实。他竟忘了身边还有一人，刚才自己的歌，莫不会暴露了自己的女儿身吧。

“这场景让我想到了小时候我和妹妹在乡下玩的时候，那时候我总爱唱这首歌给她听。”谢殊忍不住找补，只希望初云骁别多想。

但其实初云骁自己内心也是乱成一团，谢殊说什么他都闷声答应。

鹿见洲并不大，很快便丈量完成。初云骁用着随身的军帛记下了鹿行洲的方位、大致的蓄水量，估摸着时辰，回到军营也接近辰时，他们俩便起身原路返回。

两人骑着骏马踏月而行，初云骁顺着星辰在前方带路，谢殊紧随其后。

“你的骑术不错，不愧是兵家子弟。”

谢殊没想到会得到初云骁的夸赞，一时间不知作何回应。“小狼崽，明天你就去斥候营报道吧，那里更适合你。”

谢殊闻言一怔，初云骁这是在提拔自己？虽然他之前被调到主军帐当守卫，待遇算是提高但依旧是下等兵。但斥候营则是正规军制，所有的军功犒赏都记录在案，这种机会是他这种罪兵是想都不敢想的。

“主帅……我是罪兵……”

“之前有人和我说过，英雄不论出身和过往。谢家的错事已有人付出代价，你的未来还很长。”初云骁回首看向谢殊，“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可能。”

“主帅……我……”谢殊感觉到眼眶一热。他从未想到自己的人生还能变好，他的心早就死在了谢家覆灭的那一天。得到他人的赏识，得到初云骁的原谅，是他从未想过的。

“谢主帅赏识，谢殊必不负所托！”

“好！我可记着了！”

初云骁闻言满意地点头，两人都心潮澎湃，挥舞着马鞭奔跑得更是肆意昂扬。

谢殊天生音感卓绝，这是他自信自请当斥候的原因。几声不属于他们的马蹄声传来让谢殊瞬间警觉，他心下暗叫不好，果不其然，紧接着听见几羽箭破风而至的声音，他的反应几乎是本能的，瞬间在马背上转身，一手紧握缰绳维持平衡，另一手迅速抽出随身携带的军刀，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试图拦截那支偷袭的箭。

“是西戎游兵，快走！”

初云骁也抽出长剑进行抵挡。他们俩急速穿梭在黑夜中，每一次马蹄触地都激起一片尘土。马匹已经被逼至极限，汗水沿着兽体蒸发成雾，与夜色交织。

游兵追击焦灼，谢殊的体力已经感觉有些不支，但敌方的攻势却丝毫没有减弱。只是一瞬，他的手慢了一步，他看见那只被他漏掉箭矢划破夜空，直指初云骁。这一刻，谢殊的心脏紧缩至极点，他的眼中只有那逼近的死亡。

在这生死一瞬间，谢殊的身体反应超越了他的思维。

他猛地从自己的马匹上一跃，跳到初云骁的马匹上，双手拥抱着他，像是一个恋人间诀别的拥抱。

那支箭矢凶狠地刺入谢殊的背部，带出一抹鲜血，在银白的月光下显得格外鲜明。谢殊的身体因为剧烈的痛楚而微微弓起，但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紧紧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防止声音泄露他的痛苦。

“谢殊！！”

初云骁目眦尽裂，回身举手拉弓，一箭竟是直接穿过游兵的喉咙而过，震慑了众人。

“主帅！”

是初影的声音。目前早已辰时过半，初影因未获得初云骁任何消息便立刻安排前锋营外出搜索，于是正巧在回程路上遇到这场偷袭。敌军不过是几个游击部队，见状便立刻撤退。

“快，快让军医准备急救！”

初云骁是从不信神佛的人，但这次，他在内心无数次地祈求，求求神明能够慈悲，救下他背后的这个少年。

但他能感觉到，谢殊的体温正在慢慢的流逝变冷。

不行……你不可以死……

初云骁快马加鞭，他心爱的战马都被打得深疼，但初云骁顾不得其他。一至军营，他翻身下马，抱着谢殊几乎是撞进军医所的。

“军医，你一定要救下他。”初云骁言辞恳切。军医何时见过少将军求人的模样，他如临大敌，只能应允。

在军帐外等待的时光何其漫长，初云骁感觉自己一天已经走过四季——他在这短短的一天内，第一次看到了这个少年真实的模样，他们第一次交心，第一次并肩作战，第一次被他信任……但这么快，这个生命就要在眼前逝去了吗？

“……主帅，请您独自进来吧。”军医掀起帘帐，低声对初云骁说道。

步入帐内，初云骁立刻被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包围，四周散落的使用过的止血带映入眼帘，一片混乱与绝望。

“他……可还好？”

军医摇了摇头，一脸遗憾，“回禀元帅，谢……谢公子回军营时，心脏已经不再跳动了……但老夫觉得，有一事还是必须告诉您……”

随着军医缓缓拉开遮盖在谢殊脸上的布匹，他的表情安详，并无痛苦，似乎只是睡着了一样。但那双落满星光的眸子却再也不会睁开了。

初云骁的手微微颤抖，缓缓掀开覆盖在谢殊身上的毯子，露出了她那被裹胸布紧紧包裹的胸膛。在这一刻，一切真相大白——她，竟是一名女子。

"我……我怎么不知道……" 初云骁的声音哽咽，一颗心仿佛被紧紧握住，无法呼吸。

月儿弯弯照九州，

漂亮姑娘靠窗头。

眉眼如画夜微凉，

笑语盈盈伴月光。

谁家玉女下凡游？

他似乎又听见了谢殊走在他身边，偶尔吟唱的曲子的模样。他笑语盈盈伴着月光，如同仙女落入凡间。

这一切，再也见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