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的谢家，是京城内外皆知的望族——家主谢竹官拜从二品兵部尚书，执掌着天下兵甲，掌管军队调遣与边防安全。

然而，谢家人丁却不旺。谢竹性情偏冷，对感情之事并无太大兴致，一直以来只有一位正夫人，膝下一儿一女——长子谢殊从小身子羸弱，长期养在宅院内，与世隔绝；长女谢如归，字莞婉，于及笄之年自择姻缘，不顾出身硬要嫁给当年一白衣公卿——沈继礼。

沈继礼虽出身布衣，但年纪轻轻便金榜题名，再得谢家的垂青，更是一举入兵部军械科。他也不愧于谢家栽培，短短三年内屡建功绩，五年后便官拜兵部侍郎，正四品，成了谢竹的左膀右臂。

谢如归和沈继礼的婚姻也从一开始的不合礼法、不受祝福，转变成了郎情妾意、慧眼识珠、人人称羡的佳话。当时谢如归自己也是这么觉得的，以为自己嫁给了爱情。

但是眼见他人起高楼，眼见他楼塌了。

树倒猢狲散，谢竹被当庭指认是通敌卖国造成云骁军损失大半的罪人时，谢如归曾经跪在沈继礼的面前求他作证父亲并未做任何错事。但未曾想到，压倒谢竹的最后一根稻草——和西戎军的书信以及贸易作假记录——正是由沈继礼提交。

谢家被立刻定罪，原本早已嫁出去的谢如归本不该被株连，然而沈继礼的一纸休书却将她推向万劫不复。

谢家覆灭之夜，正是沈继礼带队，此时应该尊称他为尚书大人。这个出卖自己的前岳父的人，得到了提拔，取而代之。

谢如归害怕地在柜子里发抖，是哥哥谢殊发现了她，给她换了自己的衣服，抚摸着这个自小看护长大的妹妹的头，温柔地说道：“莞婉，你以后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作为谢殊，替谢殊看看更广阔的世界好吗？”

哥哥的手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的温暖，他对她笑着——这个被家里保护很好的孩子，却在真正的覆灭之难来临前，丝毫不畏惧，用自己的身躯给妹妹撑起了一条活路。

他将乔装后的谢如归秘密从后门运出去，交给了一个信得过的马夫让他送谢如归送往军营替他报到。而他自己，则留下成为了谢家覆灭的见证——用一把大火，在沈继礼的人抵达后院前，将谢家一把火烧的干干净净。

这一夜直到现在都是百姓茶余饭后会感叹的话题。有传言是谢如归被休弃后疯了，想和沈继礼同归于尽时放的火。也有人说这是谢家的掩人耳目，真正的谢家人都已经逃了。

但这些都已经如过往云烟无从考证。从今之后再无谢如归，只有罪兵谢殊。

谢殊领了新的兵装，涂了军医给的伤药，穿戴整齐后便前往主营帐报到。主营帐当值的多是加入云骁军多时，军容纪律都是最顶尖的的老兵，对于谢殊的到来，他们无多言语，仅以军礼交接，简明扼要地交代了换岗之时，显得不愿意多做停留。谢殊也乐得耳根清净，他还暗自庆幸因夜班之缘故，免得与初云骁共处一室——想到与初云骁同眠一檐之下，他便觉心神不宁，夜难成眠。

还不如上夜班当值，等到天亮换班，初云骁出去训兵的时候，再回去美美睡上一觉。

随着辰时号角声，新一班的守卫接替了谢殊的岗位。他见营内早训已启，远处传来初影严厉的指导声，引导着些许姿势不甚标准的新兵。谢殊便回身向主帐营行去，掀起帐帘，本欲美美地补上一觉。然而，步入主帐之时，他便见到初云骁正端坐于帐内正中，帐外之动静令他抬目一瞥。

他怎么这时候会在这里？

谢殊心头一紧，陷入窘境，进退两难之间，脚步不自觉地僵在了帐帘之前。

“磨蹭什么呢，进来。”初云骁幽幽地开口道，“你过来，我有事问你。”

主帅的命令已下，无法再装做没听到或是走错，谢殊只能硬着头皮迎了上去。走近才发现，原来案上正放着一个模拟沙盘，旁边还有一张地图以及垒成一摞的西域相关地理、人文典籍。

初云骁颔首示意，招呼着谢殊和他一起端详眼前的沙盘。谢殊认出来，这正是他们所处的登离沙漠的地形图模拟。“这是根据目前我们亲身探索和沙漠游民的描述模拟出来的沙盘，这里是我们所在地，距离最近的关卡——禹城大概一千里左右。这是我军第一次深入西戎登离沙漠地区。根据斥候最新的情报，近期在附近有发现西戎军的行迹，不过依旧不明数量。”

他指向沙盘中几个潜在敌军位置的标记继续补充道，“这是几个发现西戎军行迹的位置，比较分散。虽然大漠平原多并无什么遮挡物，不过风沙能够轻易掩盖踪迹，让追踪变得更难。根据地理文献记录，登离沙漠南北宽度有三千里之远，是西戎的边境的重要屏障。因为地理形势恶劣，周围并无西戎的城镇关卡。”

“你觉得下一步我军应该如何行进？还是应撤退回禹城？”初云骁丢出了这个疑问给谢殊，他抱臂以待，细心观察着眼前这位少年人认真端详的神情。

谢殊的注意力全被眼前的沙盘吸引。他以前小时候时常去父亲的书房玩，最喜欢的便是翻阅记录各地民风地貌的书籍。书房里面也有不少沙盘、罗图等器物，他一直以来都对这些沙盘里的地点充满了无限好奇，只想着有一天能身临其境。如今他正身处沙盘之内，而自身的命运也和选择息息相关。

在详尽地观察研究沙盘内的形势后，谢殊指着沙盘上的一滩清泉问道：“这是什么？”

“鹿见洲，游牧民族传说在这里曾经见过神鹿——神鹿怜悯世人，以身体化为清泉绿洲，滋养迷路的人。”初云骁抱臂耸了耸肩，“但是并不知道是否真的存在，根据当地人传说大概离我们这里两百里左右。”

“鹿，这种地方连草都罕有，怎么会有鹿生活在这里？”

“所以说才是神话。”初云骁不置可否，“不能把希望压在这种传言之中。”

确实如初云骁所说，行军大忌之一就是不确定性，无法查证的情报并不能提供很大的价值。但，这却是在谢殊的逻辑链里重要的一环，除非……

“主帅，依在下之见，沙漠行军最重要的就是水源控制——控制了水源即控制了生命线，能够有效地限制敌人的行动路线。登离沙漠横跨极广，周围并无大型城镇提供补给。西戎军队即使真的攻打过来，超远的行军路线让他们的补给线设计变得更为艰难。若我们能夺下鹿见洲，将是未来对抗西戎的重要中转驿站。即使西戎真的选择大军压境，我们离禹城的距离也远比他们的城镇要近，禹城的守军可以更快的抵达战场资源，这对我们是绝对的优势。”

从初云骁的眼里看过去，谢殊言谈流畅，眉宇间充满自信和笃定。他的眼下带着些乌青，大抵是因为彻夜的值守，然而他现下的言谈里不自觉地流露出激情澎湃，好像所有的疲倦都消失了一样。

这一刻，他仿佛看到了一个全新的谢殊，一个他从未真正认识过的灵魂。

“但是无人知道这个鹿见洲在哪里，或是它是否真的存在。如果找不到它，而当我们被西戎军夹击，没有水源的覆灭是易如反掌的。”

“的确，鹿见洲对此次计划至关重要。”谢殊上前对初云骁行了一个郑重的军礼，“末将愿担任这搜寻鹿见洲的斥候。”

谢殊的主动请缨让初云骁不禁感慨自己确实没有选错人，这个少年人确实在这些天里给了他无数的惊喜。他的想法和自己不谋而合——沙漠中水源一定是最重要的兵家相争之地，夺下这里会为未来的所有战略奠定优势。

他走到沙盘前，指着其中一处，“如果真要搜寻鹿见洲，我们需要做好充足的准备。首先，我们需要分散搜索队伍，以小队形式行动，减少被敌人发现的风险。其次，我们还需要设定一个明确的搜索范围和时间限制，一旦超出时间还未找到鹿见洲，立即撤回。”

谢殊点头，认真聆听着初云骁的部署，“我们还可以利用沙漠夜晚的低温，选择在夜间进行搜索，利用星辰进行导航，减少迷失方向的风险。”

初云骁站在沙盘前，阳光透过帐篷的小窗，将他的身影拉长。他的身姿挺拔，像是一柄未出鞘的利剑，充满了不可预知的锋芒。当他低头审视沙盘上的模拟地形时，阳光投射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他深邃的轮廓线和坚定的下巴线，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领袖气质，令人无法移开视线。

谢殊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他所吸引。那种轻描淡写间展现的自信卓绝，让谢殊的心中掀起了一阵微妙的波动。直到初云骁看出谢殊的走神，伸出手在他的脑门上弹了一下。那突如其来的轻微疼痛，瞬间将谢殊拉回了现实。

“好痛！”谢殊下意识地吼了出来，手忙脚乱地捂住了被弹的地方。初云骁这家伙可真毫不留情，疼死了。

初云骁露出了小孩恶作剧得逞的表情。他刚才就注意到谢殊走神的样子，虽然表面上看着他，心思却显然飘到了别处。

“想什么呢？”

谢殊有些尴尬地回避了初云骁的目光，心底升起了一种情绪，那种感觉像是被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所包围，既温暖又心动。他试图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更加严肃。

“没什么，那我这就去准备。”

谢殊想要赶紧逃离现在的氛围，却被初云骁一只手抓住了衣领后背拎了回来。

“去哪呢？这才是你现在的住处。”初云骁扬眉，抬了抬下巴指向不远处的行军铺。

在你的眼皮子底下，我怎么可能睡得着。

初云骁似是看出了谢殊的腹诽，他似笑非笑地拍了拍谢殊的后背，起身离开军帐，“你好好休息吧，我也得和斥候营安排今晚的路线。”

他是看出了自己的窘迫，选择将主军帐让给自己休息？谢殊甩了甩头，似是对自己这突然起来的想法觉得荒唐。他躺在简陋的行军铺上，闭上眼睛，强迫自己进入休息状态。尽管心中依旧有些许的波动，但他知道，为了今晚能够以最佳的状态面对一切挑战，现在最好的选择就是尽量让自己休息。

外面的风声渐渐平息，营地内的喧嚣声也逐渐远去，谢殊在这样的环境中，慢慢地，终于进入了梦乡。在那一刻，所有的杂念都被抛诸脑后，他已经很久没有一场无梦的酣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