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零被扔进窗户里,心中一暖,惶惶然湿气满身,钻进被子。
想着刚才被一拳击倒的无助和迷茫。
为什么华镜虚愿意为太常寺卖命?
为什么愿意卖命还要忍受极刑?
他明明也不愿踏入京师的。
自己的病,和太常寺那场幻觉,有什么关联?
她一边揉着刚才被打的伤痛之处,一边去细想,可惜直到天空大白雨势减弱,她也想不明白。
借着天光,她脱去自己的衣衫,原本早已淋湿的身上,干得差不多了,昨晚太疼,以至于忘记了身上的湿冷,窝在床上粘腻湿冷过了一夜,此时才发觉自己头昏昏沉沉,像是发烧了。
她看着身体上遍布细碎的伤痕,像是被什么牙齿细碎的动物啮噬,在皮肉下隐隐发红。
外面送饭的人见早饭还没用,敲门问道:“姑娘还未醒么?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我好像,发烧了。”
“啊?我立刻去报头儿!”
之后便是兴师动众的看诊,碎了她用的各式碗碟,烧了被褥衣衫,一层又一层的将她隔绝在房内,不让人进来探视。
那看诊的医官沉吟许久,不敢妄下论断,只说药剂下去几副,看看情况再说。
华镜虚站在门外,问:“那这几日怎么办?你们不派人服侍,便由她独自在内?生死不论是吧?”
医官难为情:“此病极易传染,若是一着不慎,便是控制不住,传到京城,下官也负不了这个责。”
华镜虚心想,既然不愿负责,何必做这个官?
但他没有与之争辩,推门进去。
郡守想拦还是缩回了手,“华大人,你,你自己注意。我们还是会把吃食药物和水放在门口。”
卫零卧在床上,想起自己腥风血雨那么多次,也不见得有任何病痛遗留,如今被风雨淋了一次,就高烧不退。
时疫真有这么猛烈?
华镜虚端起他们放在门口的药,站在窗前屏风,“你昨晚,究竟去了哪里?”
卫零伸出骨节嶙峋的手,接过药,一饮而尽,狼狈的咳嗽了几声,呛出几滴药汁,“说也无妨,惠清侯逼我去了一趟太常寺,我还没见到奉常的面,就被打得浑身疼。”
华镜虚一向波澜不惊的面孔此时有些震惧:“他带你去那里做什么?”
卫零喝完药,把碗扔在一边,“拿回他的什么本心,我也不太懂。”
华镜虚来回踱步,时不时透过屏风看向卫零,“你知不知道,太常寺是什么地方?”
卫零茫然摇头,她躺在塌上,昏昏欲睡,头脑发热,身体又发冷。
华镜虚见她这般虚弱,声音略柔和了些,说道:“你以后,不要踏入那里。”
卫零其实也心有疑惑,强撑着问:“为什么?”
华镜虚深吸一口气,似乎想了许久,没有回答。
卫零有点生气了,他总是这样,话不说完,不爱搭理。
索性转过身去,把被子罩在头上,也不搭理他。
“伤着了?”
卫零不理他。
“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太常寺,总之以后,别去吧。”
卫零转个身,仍是气着。
“你是不是,被奉常打倒在地?于是觉得浑身魂灵道法都散去,身上有伤痕暗涌?”
卫零侧身露出一双眼看着他,“是,你怎么知道?”
华镜虚伸开袖子,露出里面的肌肤,“我也是。”
卫零在高烧不退的神思恍惚中,再次看清了他身上的伤痕。
是枷锁镣铐下沉疴已久的伤痕,自己曾经被锁过,所以看得明白。
卫零撑着头,“为什么会这样?”
华镜虚收起手,将袖子拢好:“总之远离太常寺。”
卫零十分不解:“那月姨和邱大叔,是不是也......也这样?”
华镜虚缓缓点头。
“太常寺不是官府吗?为什么要对手下人这样?”
华镜虚沉吟许久,没有回答。
卫零猜他沉默寡言性格内敛,或许与之有关,“是不是你也被拿走了本心?”
华镜虚微微颔首,“是。我们都一样。”
“本心到底是什么?怎么会被夺走呢?”
华镜虚看她有些激动,伸手帮她被角掖好,“但我们也获得无穷的力量,有得必有失。有的东西就是失去才能拥有。”
卫零看着他双眼,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抓住他的手腕:“你难道不想要自由吗?”
华镜虚挣脱开她的手,“我就是想要自由才被束缚。”
卫零又抓住他的手,目光灼灼:“那又算什么自由?”
“你认为的自由是任意妄为,是把所有束缚你的荡为灰烬吗?”
“那不然呢?”
“世界上总有你打败不了的东西,比如你所见的奉常。”
“他没有束缚我!”
“那我在这里的意义,就是把你带去太常寺。”
卫零眼神一暗,“我可以不去吗?”
华镜虚再次挣脱开卫零的手,“除非,你杀了我。”
卫零病痛酸软袭身,支撑不住,浑身无力的溃败下去,连声音都孱弱,“那你现在在我的房间里照看我,是真的在意我,还是只为完成你的使命,把我活着带回去?!”
华镜虚沉默了。
卫零鼻尖一酸,忍受不了他的沉默,转过身去,大哭起来。
“我的本心也被拿走了,我不想说违心的话,还请卫姑娘,不要太过伤心。”
卫零用被子拭去眼泪,“那我要替你拿回来。”
华镜虚似是自嘲,似是无奈,“如果看不破幻境,总是会着相,所以无法打败奉常。”
卫零转过身来:“怎么才能看破?”
华镜虚站在窗前,“我不知道。”
二人陷入长久的沉默。
卫零注意到他发髻上的簪子,骨牙般的质地,不像是九渊国内的制品。
“你的簪子好特别。”
“是,我母亲亲手所制。”
“她是,九渊人吗?”
“她是泽国人。”
卫零想起父亲提过这个国家,在九渊国西边五十五峰之外,是传说中的泽国。
那里虫蛇遍布蛊毒盛行,却又有世上最好的大夫和医术。
泽国扭曲盘旋的大陆分裂为两部分,像是交缠在一起的黑白二蛇,西泽为黑族祭司姬寒霜统领,东泽为白族皇帝姬飞雪统领。
卫零很怕蛇,光是想想就,浑身一颤。
华镜虚接着说道:“所以我的长相,看起来有些不一样。”
卫零听他这么一说,才明白过来,怪不得他长相有些妖异,确实有点蛇系的感觉。
但却并不让人害怕。
反倒是有种致命的诱惑和无解的神秘。
卫零脑海浮现的还是华镜虚沐浴的场景,顿时烧红的脸更红了。
她将被子一捂,“你出去。”
华镜虚闻言,知道她是闺中女子,本就不该靠得太近,不发一词,端碗出去。
门被关上,她摸着自己滚烫的脸,如今疑问又多一重,他的本心是什么,又是怎么被夺走?
或许父亲不去求奉常给自己治病,是不是也因为这个原因?
卫零在高烧中昏昏沉沉,浑身疼痛又睡不着,真恨不得拔了自己这颗头,但又想到华镜虚忍受的恐怕比自己还要残忍的多,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她忽然想起许砚之昨晚的大哭,失去了本心,是不是真的会很难过?
华镜虚端碗进来的时候,二人无话,只是闷头匆匆喝完了药,相顾无言。
华镜虚望着床上卫零的瘦弱的模样,细长的发丝如海藻般铺散开来,脸上神色暗淡,仿佛失去了光泽的珍珠,只有那一双眸子幽幽如秉烛之火。他很想伸手帮她拂开额角的碎发,只是刚要伸手,卫零便呛着药汁咳了出来,他便收回了手。
他面对卫零时,常有这样的心绪,想触碰却又收回手,终究两两相望而又不能相诉。
卫零先张开那好似干涸的泉水般的双唇,低声道:“每日都来,不怕染了病么?”
华镜虚握着碗边冰凉处,眼神清漠如许,“我已经非凡俗之躯,不惧怕这些。”
卫零微眯着双目,许久,睁开漏液咳嗽后布满血丝的双眼,“镜虚,你到底,是怎样的人?”
华镜虚面色不变,“我无法给你答案,因为我也想知道答案。”
卫零用尽力气凝视着华镜虚,仿佛想看穿他,但最终一无所获,“那你说,本心是什么?”
华镜虚冷面无锋,目光澹澹看向卫零:“就是你的欲望,人都有欲望,可是我们已经将自身献祭给了奉常大人,就不能有欲望。”
卫零被他言语击中,张嘴欲说说什么,最后改口道:“所以他能庇佑你们是吗?”
华镜虚道:“是,我们这些人,异于常人,承受着常人难以理解的痛苦,如果想要获得自由,只能献祭自身。”
卫零明白过来,“免于被更强大更残忍的力量压迫是吗?”
华镜虚点头,“就像外面暴风大雨,我们只能在最开阔的屋檐下遮蔽,既然要遮蔽就不得不低头。”
卫零缓缓合上眼睛,忍着咳嗽,道:“那有一天不想要遮蔽了,想要出去淋雨的畅快呢?”
华镜虚似乎有些自嘲的语气重复了一声:“畅快?”
卫零腔子艰涩难忍,她咳出声来,“是啊,我过去的十五年,每天都痛苦,在那些奔袭逃窜的日子里,我呼吸着窗外的空气,我觉得是畅快的。我心想,这一世,多少人不畅快,比如你,比如我,到底是什么诡谲力量让我们这样痛苦?我要.....咳咳咳,铲除这些根源!”
华镜虚上前轻抚她的脊背,想要让她舒缓一些。
卫零咳嗽着,伸出苍白而颤抖的手,握住他,说到:“人生的变局在于破局,我们本不该这么压抑痛苦,不是么?”
华镜虚看着那只手,温暖,有力,在病中依旧清丽的脸庞,宛如飘洒中细碎而轻盈的繁缕花,
那一瞬间,华镜虚感觉被闪电击中,令他面前一片雪白,很快他就恢复镇定,“那么我在远方,会祝愿你取得成功。”
卫零紧握他的手,说到:“你不和站我一处吗?”
华镜虚沉默了,卫零适时收回手,“我不该勉强你,你有你的苦衷。”
华镜虚走了出去,关上门的那一瞬间,心悸不已,他何尝不想?卫零不知道这世道的混乱和诡谲,他内心的矛盾仿佛泥沼般让他陷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