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满年拿着毛巾走过来时，庄弄还可怜巴巴地捂着眼睛蹲在原地。
庄弄包袱重的很，一脑门儿的尘屑不愿意去人家店里坐着，硬要在原地打理。
陈满年无法，只好从隔壁店里借了条热毛巾过来，给这小子顺毛。
庄弄蹲坐在台阶上，察觉脚步声逐渐靠近，随后，温热湿软的毛巾轻轻贴在了他的后颈。
陈满年蹲下身，“落进衣领里了，我先把这清理一下。”
庄弄缩着脖子闷声开口：“我眼睛难受。”
拿着毛巾的手顿了顿，随后加快了些动作，“马上。”
后颈落得铁屑不大，但刺挠得很，毛巾带着铁屑不起眼的磨在白嫩的皮肤上，移开手就能看见一道道不大明显的红色划痕。
陈满年抿唇收手，眸色渐暗。
“抬头我看看眼睛。”
庄弄闻言放下手仰头，眼皮颤颤的阖着，睫毛因为不适微微抖动，像一只被雨水打湿翅膀却仍止不住妄图高飞的残蝶。
“不要睁眼。”
陈满年眉头微蹙的看着他眼睛周围落下的尘屑，低头把毛巾折成一个尖角，抬手在他眼皮上蹭了一下。
庄弄一愣，身体止不住的往后仰了仰，避开他的毛巾，“有点……痒。”
“别动。”他语气里多了几分不容商讨，抬手把庄弄的脑袋拢过来，抵着后脑勺一下一下的擦着眼睛，“铁屑落进眼睛里如果不及时清理，可能导致眼睛红肿发炎和其他眼部疾病，到时会引起局部疼痛、充血水肿等情况，还会视力下降。”
他声音淡漠清冷，听起来就是不近人情的科普，若熟悉他的人在这，就该知道他话这么多其实是有几分安慰人的意味在里面的。
但不多，至少庄弄是察觉不到的。
他声音有些发颤，想后退的动作也被陈满年的大手截住了：“你……真的假的啊。”
“这不是常识么。”
“那怎么办？要不要去医院啊？”
见自己的‘恐吓’有几分效果，陈满年嘴角不甚明显的勾了勾，这才语气放轻说：“不用，你眼睛里没进去多少。”
好在庄弄反应够快，门落下来时他及时闭眼，所以眼睛周围看起来比较麻烦，但眼睛里还好。
庄弄感觉脸上酥痒的感觉终于都消失了，知道是陈满年帮他清理好了，闭了有一会儿的眼睛也不觉得有了些生理性泪水。
“我能揉眼睛吗？还有点痒。”
“轻点。”
得到应允，庄弄这才抬手轻蹭了下眼角，把泪水带出去。
他低头眨巴眨巴眼睛：“好像不难受了。”
陈满年正收起毛巾，庄弄却忽然把脸送到陈满年面前，眨着眼睛有几分担忧地说：“还有吗？”
他瞳色在阳光下很浅，但夜色里又变成深棕，尽管如此却仍然明亮清澈，眼尾有些发红的向外拖曳，看着愈发像某种适合夜间捕猎的机灵的动物。
“……”
陈满年抿唇俯视他，表情逐渐动容，双眸却又似冰封一般的不可接近。
静夜寂凉。
他像是能听见细微的动静在他心中响起，那是他不久前引以为傲的自控自制，如一墩坚冰厚墙，不可突破。
此刻，他却好像感受到了一丝类似冰裂的纹路。
庄弄瞳孔中倒映着陈满年逐渐变得不可琢磨的面容，他直觉有什么不对，于是稍稍往后退了退。
“你怎么了，”庄弄有些不解的看着他，蓦地想到什么，埋首揉了揉眼角低声讶异：“难道有眼屎？”
“……”
陈满年收回目光，往他头发上扫一眼，起身：“比那个更糟糕点。”
“嗯？”
“你现在头发像刚下完蛋就被天敌结群袭击的草巢。”
庄弄张目结舌，他甚至不敢细思陈满年的字句，以此来推测自己此刻的发型究竟有多不堪。
见陈满年已经往前走去，他连忙拍了拍头顶，随后就看见簌簌落下的木屑，不禁低骂一句。
跟着陈满年走进隔壁买水管的店里，庄弄笑着跟那对仍在嗦面的父女打了声招呼。
“满年的朋友哇？”
“是。”
庄弄答完，便有些心虚的跟着陈满年往里走去了，暗暗思索最近跟着陈满年好像解锁了很多身份，弟弟，朋友，学生……
各种身份play之类的……
庄弄脸一红，连忙甩了甩脑袋向前走去。
这个店面相对于刚才的五金店还算宽敞，但厕所却狭小逼仄极了，小到甚至两人进去都侧不开身体。
陈满年用目光刹停庄弄的脚步，庄弄只好靠在门框边看他。
沉默之际，庄弄摸了摸鼻子说：“你刚才给我擦脸……”
…………
话没说完，但这词儿怎么听怎么亲密无间如胶似漆暧昧亲昵，空气再次安静下去，只有静静的流水声作响，庄弄绷着脸没说出话。
憋了憋气，庄弄再次鼓足勇气问他。
“刚才我觉得这毛巾有点香味儿，这谁的毛巾啊？”
“欢乐豆的。”
庄弄眉毛一挑，以为自己听错了：“谁？”
陈满年边冲毛巾边说：“就你刚才打招呼那小女孩，她叫欢乐豆。”
“不然你看这还有毛巾给你用吗。”
庄弄于是环顾四周，反应过来他说的没错。
架子上摆的另一个深灰色毛巾已经炸毛劈叉了，看样子是欢乐豆爸爸的。
“那我等会得谢谢她，不过她为什么叫欢乐豆？”
“你可以去问问。”
陈满年把洗好的毛巾重新捋整齐挂在架子上，往外走去。
庄弄跟着出去，走到仍在吃面的小姑娘旁边，俯身跟她打招呼。
欢乐豆抽空抬脸看他一眼，笑了笑放下碗，竟抬起手朝他比划了几下。
庄弄微愣。
然后听欢乐豆的爸爸在旁边开了口：“她说哥哥好。”
“你好。”庄弄愣过之后就笑着坐在她旁边了，“你几岁呀？”
欢乐豆伸出一根手指，另一只手握成一个小拳头看着他。
欢乐豆今年十岁，一个俏丽光滑的马尾垂在颈后，穿着一件碎花袄子，眉眼弯弯地对他比划着，看起来毫不怯人。
庄弄其实没有和小孩交流的经验，更没有过像欢乐豆这种小孩的交流，但他看着女孩的眼睛，那样纯粹平和，不禁产生亲近的想法。
“回神了。”
陈满年淡漠的声音传过来，庄弄回头，手里就被塞上了一碗热乎乎的挂面。
陈满年又去盛自己的那份，转身前看着欢乐豆：“不许逗哥哥。”
欢乐豆于是眯眼笑笑，低头去找辣椒瓶了。
看着她毫不吝啬地给自己加了一勺辣椒，庄弄决定先把其他事放在一边，蠢蠢欲动道：“我也来点吧。”
欢乐豆用“有品”的眼神看一眼庄弄，勺子即将递交到他手上时，陈满年出现了。
颀长的身影逆着光投落一条巨人的影子，庄弄舀了满满一勺辣椒的手臂当即僵直在原地。
“……”
“某人的嗓子不要了。”
他昨天还发着烧呢。
庄弄虎躯一颤，抖抖勺子只留一点调味的酱汁，那条巨人的影子才消失。
庄弄拌了拌辣椒面，这面胜在量大，再来一个人吃还能剩半锅，但锅里寡的很真诚，硕大的铁锅就飘着两片青菜叶子。
他吃着吃着看欢乐豆，犹豫着开口：“你……不能说话吗？”
毕竟刚才陈满年说“别逗哥哥”，他以为这姑娘骗自己来着。
欢乐豆闻言睁大眼睛，很荒唐的看他一眼，估计也知道手语他看不懂，于是拿过旁边的平板在上面写字，递给他。
“要我开口说自己是哑巴咩？”
“噗——”庄弄的面条汤差点从鼻孔里面喷出来，连忙抽了两张抽纸捂住口鼻。
看他那手足无措的窘样，路过一只猪都能笑出声来。
李叔更是很不客气的用筷子指着他笑，欢乐豆爸爸把脑袋凑过来看她写了什么，连忙把平板盖上了。
“小孩，小孩不懂事哈。”欢乐豆爸爸转头指着姑娘脑袋：“没大没小。”
欢乐豆也无声笑得起劲，对着陈满年比划说：“我没逗哥哥，他自己笑成这样的。”
陈满年无奈，忽然很想收回片刻前他让庄弄自己去问的那句话。
这小魔王。
庄弄被呛的闷咳半天，吸吸鼻子，总算知道这小女孩远不如表面看上去那么乖巧恬静了，于是说：“你为什么叫欢乐豆啊？”
欢乐豆拿过平板唰唰写字：“因为爸爸爱玩斗地主。”
“……”坐在一旁的欢乐豆爸爸看到这句，扭过头去。
庄弄艰难地咽下面条：“这么草率吗。”
“不是金豆买不起，而是欢乐豆更有性价比。”
欢乐豆写完这句得意的笑笑，继续写：“哥哥叫什么？”
她说话笑点密集，很会感染人的情绪，恰到好处的瓦解了庄弄坐在这群陌生人里的局促和不适应，他于是放下碗在欢乐豆平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我叫庄弄。”
再晚点的时候，庄弄严肃谢绝了欢乐豆爸爸递上的第三碗面，拉上陈满年拿起伞逃也似地告辞了。
走出一段路程后，庄弄才长舒一口气，抚上自己的肚子：“这给我撑的。”
陈满年看着他浮夸的动作说：“吃不下说就行了。”
“关键我还能吃下，也不好拒绝。”庄弄往前蹦蹦，敞开了点领口：“吃一身汗。”
陈满年说：“那还吃得下墨鱼馄饨么？”
庄弄瞅他，没说话。
“嗯？”
“你在偷着乐吧？又省下一次应付我的机会。”
“嗯……”陈满年闻言严肃点头，说：“敢情刚才是鬼坐我旁边吃饭呢。”
庄弄于是就笑了：“那下次的。”
“下次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