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朗的夜晚，清澈的月光漫过山脊，洒满山顶。

皎皎月光之下，山顶的裸石上，一只瘦小的赤狐呈跪拜之势，仰着尖尖的狐嘴，双眼紧闭，潜心拜月。

狐嘴微张，一缕银白光线兀地落入口中，随后又化作一团白雾慢慢散开。

光晕之中，狐狸的身形开始慢慢变化，身体拉长、兽毛退去，最后变成一个少年。

感觉到一阵奇妙的气血流通，狐狸缓缓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眼前的世界完全不一样了，整个视野是从未见过的多彩和清晰。

“啊……”

它张了张嘴，从喉咙里发出来的，不是嘤嘤的狐狸叫，而是清澈的人声。

一阵突如其来的狂喜涌上心头，狐狸伸出爪——现在已经是手——抚摸自己光滑的脊背，一路向下摸去，发现连那条标志性的狐狸尾巴都不见了。

它终于修炼成人形了！

整整一百年，身边的同伴和血亲都被熬死了，它才终于修得了梦寐以求的人形。

狐狸尖叫着跳了起来，可惜还没适应这副新的身体，刚一跳起便重重摔在地上。

但沉浸在极度的兴奋中，它丝毫没感觉到疼，连滚带爬地朝山下奔去。

许多年前，狐狸还是只幼崽时，下山到村里偷吃，却被猎户发现，立刻放出猎犬来捉它。

它被三只猎犬围堵在田里，命悬一线之时，恰巧一个人类小孩路过，只用一根骨头棒子就引走了猎犬，它才能趁机逃命。

连人类小孩都能对付它对付不了的恶犬。

自那之后，狐狸就觉得人类是世间最强大的生物种族，他们的智慧能够左右其它动物的命运。

这百年来，狐狸坚持戒斋吃素、吐纳拜月，素得连口鸡蛋都不敢吃。

它渐渐开了心智，后来为了加快修行进度，直接辟谷三年，每日只靠喝露水过活。

苦修多年，只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变成人。

初次化成人形的狐狸一路跌跌撞撞跑到山下的小河边，跪在岸旁，俯身贴近河水，借着月光仔细观瞧自己在水中的倒影。

水面映出一个身形纤细的美貌少年，皮肤雪白通透，五官精致漂亮。

长长的睫毛下，一双桃花眼圆润又清透，眼尾微微上扬，眸子是琥珀色的，鼻子和嘴唇都圆润有顿感，配合着柔和的脸型，显得整个人极幼态。

狐狸生疏地挤弄脸上的五官，看自己被水面映出各种表情，觉得新奇又有趣，忍不住笑了起来。

多年努力今日终于结果，还是个这么好的果，狐狸觉得一切努力都是值得的。

看到河边长有野草，狐狸立刻拔了一些，编成草环戴在头上。

这是修炼之路的最后一关——“讨封”，往头上戴草环便是“讨封”的规矩。

虽然它付出了不少努力，但在修炼成人这种玄妙的事情上，有时还得讲究点运气。

山里的野兽在修行到一定程度时会遇到瓶颈，这时候它们便需要去“讨封”，即得到人类的认可，才能在修行上有所突破。

比如说，它们会找个一个陌生人询问“你看我像人吗？”如果那人表示肯定，动物便能修成正果，被询问的那人也会因此得到动物的报恩。但如果那人说“不像”，或说像别的东西，动物便会因此变成对方口中所说之物。

可以说，“讨封”就像开盲盒，开到什么就是什么。

方才下山时，狐狸见到山路旁有巡山人遗落的旧衣物，也不管合不合身，就捡了几件直接套在身上。

河边时常有村民来取水，也会有一些从城里来的游客野炊露营。

或许它能在这里找到可以“讨封”的人。

狐狸依旧保持着在河边跪坐的姿势，向天上皎洁的明月虔诚地拜了拜。

明月在上，他修炼吃了太多的苦，所以“讨封”这一关便让他碰见个善良的好人吧。

狐狸听过一些传闻，据说有个同族的前辈在第一次化成人形时，下山碰到一个正在耕种的村夫，便上前找他“讨封”——

『大哥，你看我像人吗？』

碰巧那村夫刚跟老婆吵完架，一肚子火没处发泄，直愣愣地就回了一句：“我看你像坨屎！”

那位倒霉的前辈因此修行散尽，躲进深山再也不敢见人。

而那个被“讨封”的人类也触了霉头，每天家门口都会堆满污秽之物，最后不得已举家迁离，他家的房子也被改建成了村里的公共厕所。

——所以，老天保佑，让他顺利“讨封”，成为真正的人吧！

村里的人大多对这类神鬼传说有所耳闻，“讨封”无论成败与否，对被“讨封”的人的运势都有一定影响。

狐狸打算去找一个看起来和蔼可亲的人，最好是从城里来的、对“讨封”的事情一无所知，才能没有顾忌地回答它的问题。

这是变成人最为关键的一步，狐狸必须小心对待。

“扑通！”

不远处传来一声响。

狐狸循声望去，只见在离它不远的岸边有两个人，一蹲一站，蹲着的那个不停伸手在水里捞着，像是在找东西。

从衣着打扮来看，应该都是从城里来的。

远处有几顶亮着灯光的帐篷，夹杂着人声，有男有女，大约七八个人，看样子是个野炊的营地。

狐狸身体一缩，紧盯眼前这两个人，双眸在黑夜中隐隐泛起绿光。

借着月光，狐狸看清了那两人的长相。

蹲着的那个男生长得好看，看样子也就二十岁出头，棱角分明的五官凌厉张扬，黑发下一双眼眸幽深明亮，透着一股不羁的野性。

站在他身边那人就略显普通些，但面相温和可亲，一看就是好说话的人。

就决定是他了！

狐狸起身向那人靠近。

“找不到就别找了，回去吧。”站着的男生拍了拍蹲在地上的男生的肩膀，“你明天还有比赛，得早点休息。”

看对方没有放弃的意思，还在河里捞着，于是又叫了他一声：“苏景明？”

“你没了眼镜不是什么都看不见吗？”蹲着的男生皱了皱眉头，又捞起一把水草，“啧”了一声丢回水里，“喂，你也别闲着，把手电打开，我看这河水也不深，再找找试试。”

“哦。”站着那人于是听话地把手机掏出来，打开手电帮对方照明。

狐狸直着身子，用平日里练习的双腿走路的方式小心踱步，但这具新身体对它来说还是太陌生了，导致它走每一步的动作都显得扭曲又怪异。

终于来到那个站着的人的身后，狐狸做了个深呼吸，同时伸手搭上他的肩膀：

“这位小哥。”

两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

站着那人只觉得有人拍了自己一下，但他丢了眼镜，眼前一片模糊，只能迷茫地左顾右盼，根本没办法把视线锁在狐狸身上。

蹲在河边那人则浑身一僵，“腾”的一下站了起来，迅速转过身：

“你谁啊，从哪冒出来的，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狐狸这才发现，这个蹲着的人站起来之后，身量比它足足高了半头。

“景明，怎么了？”失去了心灵窗户的玻璃片，面前这小哥根本什么都看不见，一头雾水地问道。

这人不会是个盲人吧？

狐狸心里疑惑，又细声细气的问道：“小哥，你看我像什么？”

“什么……？”

这人不会真看不见吧？这倒也好，反倒少了许多麻烦。

看对方懵懵的没有反应，狐狸又拧着身子凑近了几分：“你看我像人吗？”

话音刚落，一片黑云飘过挡住了月亮，月光像是被蒙上一层黑纱，视线昏暗得不真切。

“抱歉，我眼镜掉了，现在看不太清……”被询问的人满怀歉意，虽然他都不知道自己在跟谁道歉。

苏景明一直没说话，他的心脏扑通扑通跳的厉害，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块石头，他不知道是因为被突然出现在背后的声音吓到了，还是因为这声音的主人离他们越来越近。

暗色中他看不清对方的模样，只依稀辨认出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眼尾微微上挑，眼中写满期待和欲念。

在隐隐的月色中，眼瞳泛出绿光，配合着这句古怪的台词，更显得妖冶和诡异。

“你再细看看呢？”

被询问的人也觉出不对劲了，可他又看不见，只好按照记忆去拽身边的人：“景明，怎么回事啊……”

那细语几乎已经来到他们的身边，苏景明不由得头皮一阵发麻，突然想到以前听过的一种迷信的说法——遇到奇怪的情况时，高声大骂能够驱邪。

想到这里，他终于绷不住，深吸一口气，大声吼道：“我看你像个妖怪！”

几乎是一瞬间，这双写满期待的漂亮眼睛突然就失了神，瞳孔剧烈震颤起来。

狐狸感觉自己像是掉进了冰窟，寒气从四肢蔓延至全身，它发出一声痛苦的尖叫，霎时间变回原形，迅速逃进了岸边的树林里。

须臾之间云散去，又涌出一轮月光，河边只剩下孤零零两个人。

苏景明一脸惊魂未定，另一个则还在愣神。

“什么玩意儿，恶作剧吗……？”苏景明喃喃自语。

不远处的同伴闻声赶了过来：“怎么回事，你们两个不是在找眼镜吗，刚才那是什么东西在叫？”

“我刚才好像看见个小孩……”苏景明皱着眉回答，“刚才他突然出现在我们身后，一点动静都没有，吓了我俩一跳，还问他像什么，我吼他像个妖怪，可能把他吓跑了。”

一旁丢了眼镜的小四眼插嘴道：“我听见了，但没看见。”

苏景明和同伴都站在他的左侧，然而他却在对着右边的空气说话。

“算了……明天一早我带你去配眼镜，”同伴摆摆手，看向苏景明，“你喝多了吧？”

“不可能，明天下午有比赛，我今天滴酒没沾。”苏景明强调道。

他叉着腰，低头思索了一会儿，抬头笃定道：“恶作剧，一定是恶作剧。肯定是附近村里的小孩，闲着没事跑来耍我俩玩。”

“离这里最近的村子都有一公里，大晚上的哪来小孩闹你？”同伴忽然换上一副神秘兮兮的表情，“有没有一种可能，你俩碰见狐仙了？”

刚刚表情还略带疑惑的苏景明，在听见这句话后，反而镇定下来：“别胡说八道了，哪有什么狐仙？”

“这深山老林的，自然环境这么好，动物成精也不是没有可能。”同伴耸耸肩，“不过你不相信就算了，反正你缺乏想象力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时间不早了，赶紧回去睡觉吧。”

三人一起往帐篷处走去。

苏景明跟在朋友身后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停下来回头看看树林。

其实他有句话刚刚憋着没说。

又瘦又小，哪像狐狸，黄鼠狼还差不多。

狐狸穿越树林一路飞奔，等它终于逃回自己的小窝，平复心跳，才发现全身的皮毛都占满了泥土和落叶，显然这一路逃窜极是狼狈。

人类真是太可怕了，竟一句话就破了它刚修成的人形。

刚才被人类否定的一瞬间，狐狸再次体会到了许多年前被猎犬围攻时的感受，恐惧和不安几乎冲破它的心脏。

它缩在窝的角落里，两只小爪搭在眼睛上，嘤嘤地发出了小孩儿似的哭声。

它又不是想飞升成仙，只是想变成人而已，怎么这么难！

一想到至亲和同族都离开了自己，独自苦修百年，最后落得这样的结果，狐狸心头涌上一股委屈，不由得哭得更大声。

嘤嘤嘤……妈妈，做人好辛苦，我不做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在晋江开文啦，是一个非常有趣的故事，希望大家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