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xx连锁大酒店…”陈思依再次确认了一遍手中小纸条上写着的地址,然后抬头看向眼前的酒店大楼,“原来是这里呀。”
当她走进酒店三楼明亮的会议大堂时,车教练以及几位裁判员正在场地内进行赛前的最后确认工作。
思依发现其中两位裁判员是市队中自己认识的助教,在上前打过招呼后,她来到了正在主裁判座位上整理文件的车教练面前。
车教练注意到来人,放下手中的油笔、递给自家学生一张志愿者挂牌,“思依来得挺早啊。你跟着那边那位志愿者领队就行,他会告诉你该做些什么。”
“好嘞,没问题。”小姑娘将蓝色挂牌挂在脖子上,刚要转身去找领队,一下子又回过头来,“老师,我刚到楼下的时候还不敢相信呢,这里居然是我七年前第一次参加比赛的地方!只不过换了个名字。”
七年前,学习了五个月国际象棋的小思依第一次报名参加了全市的国际象棋青少年锦标赛。
那时,只有幼儿园时期的搭积木和“快快跑”比赛经验的小思依第一次独自走入肃静的赛场里。
周围的小朋友都是自己不认识的人,还有一些板着脸的大人们在到处巡逻。
小思依坐在其中,只感觉四肢冰冷、浑身僵硬,平时背了好久的棋谱一个字也记不起来,就连握棋子的手也不听自己使唤了、一个劲儿地直颤抖。
眼看着棋盘上己方的棋子被对面的小朋友一个一个拿下棋盘,小女娃一双漂亮的杏眼越来越湿润。
好想哭啊!妈妈!
终于,在紧张与恐惧的情绪作用下,小思依把自己的后送进了对方的马口中。
堤坝的最后一丝支撑被压力冲垮了。
年岁尚小的姑娘毫无顾忌地在场地内嚎啕大哭起来。
好几位女裁判柔声细语哄了半天,才让这位小棋手关了“水闸”。
直到这场比赛结束以后,小思依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憨:
自己的哭声不仅使周围的选手们受到了影响,就连赛场另一边的甲组和乙组应该也能听到清晰的回声…(“甲组”指14-16岁组;“乙组”指12-14岁组)
也就是说,自己在自带混声效果的、寂静无声的会议厅内,嚎了大半天…
……(思依:我还只是个孩子,我为什么要经历这样的社死?)
小姑娘羞得冒热气、估计脸上都可以蒸包子了。
她趴进妈妈怀里,绝对不要再踏入那个会议大堂一步!
于是,小思依人生中第一次参加的国际象棋比赛就以“退赛”为结果、滑稽地落下了帷幕。
而七年后的今天,她又巧合地来到了这里——
她国际象棋竞技生涯的起点。
虽然整个会议厅不知在何年已经被翻修过了,壁纸、桌椅、挂饰全部换成了更高档的,但是当陈思依走进来的时候,依旧感觉这个大屋子如老朋友一般熟稔而亲切。
她甚至觉得自己听到了这个房间在冲她打招呼:
“嘿,小哭包,好久不见啊!”
“恭喜你呀,如今已经成为一名真正的棋手了呢~”
-
完成手头整理、打扫任务的思依坐在赛场的角落随时听候调遣。
她把弄着眼前棋盘上的一个木制白车,眼神迷蒙又遥远,思绪仿佛是飘到了远方、那些她曾呆过的比赛场地,又仿佛是飘到了过去、那些她曾参加比赛的日子。
记忆在以“时间”与“空间”为名的节点上停留,一帧帧画面在脑海中逐渐清晰、像是电影一样播放起来,亲切而令人怀恋。
就在这时,一道充满元气的声音打断了“电影”的放映——
“思依姐姐!!”
“你果然在这里!!”
陈思依尚未反应过来,身子侧过一半,便眼见一个亮红色身影闪到身前、直直冲向自己怀中。
思依害怕伤到来人,刚下意识地张开双臂,就被抱了个满怀。
这人的发梢蹭过陈思依的脸颊,发丝的柔软触感和洗发水的香气都格外熟悉。
陈思依不再愣神。
她扬起嘴角,放下右手中的棋子,两臂拢住对方、手掌轻轻搭在来者的背上,用力回抱,声音中满是笑意:
“你怎么现在比我还毛躁了?”
“熊猫~”
这位外号为“熊猫”的,正是车教练口中的熊黎。
腻歪半天以后,熊黎总算松手,拖出凳子、坐到旁边。
思依扶了一下被碰歪的帽子,这才有机会细细打量这位小“熊猫”:
熊黎今天穿着一条红色的连衣裙,头戴深蓝色宽发卡;她和以前一样,梳着双马尾,左右绑着一粉一灰的小熊头绳;
她的五官没有魏薇精致,也不像陈思依一样自带可爱气场;
但是熊黎就像是一朵开得正好的红杜鹃、是花卉中的小太阳,似乎时时刻刻都热烈而无畏。
“离比赛还有半个多小时呢,你怎么来得这么早啊?”陈思依率先开口。
熊黎顺了一下自己凌乱的马尾辫,“昨天上课的时候车教练告诉我你今天来赛场当志愿者,所以我今天当然要来找你玩呀!”
说罢,熊黎晃了晃自己挂在脖子上的女子乙组参赛证,目光狡黠,“而且啊~我还要来膜拜国际象棋大神。说不定借到你的仙气,今天我比赛能多赢几盘呢。”
“就贫吧你,”陈思依咧嘴、戳了一下“熊猫”的脑壳,“学了这么多年棋,别的没学会,净学会这些玄学。你要是不打棋谱,哪路神仙都救不了你哟。”
“不过你不是九月份就上初中了么?还能一直学棋可真好!”
熊黎故作夸张地揉了揉自己的额头,笑盈盈地说:
“是啊。虽然不像你一样,我根本没什么下棋天赋,但是我挺喜欢国际象棋的。毕竟学了好几年了,我爸妈也支持我把这个兴趣坚持下去。”
熊黎比陈思依小一岁,也是在陈思依学棋一年后进入车教练的棋院的。
当时,在高级班的思依总会在下课以后待在教室里、自己一个人坐在后排摆棋谱。
而熊黎所在的初级班,则正好是在高级班结束以后开始上课。
久而久之,开朗的熊黎就和这位总是坐在教室后方默默练棋的小姐姐熟络起来。
让熊黎没料到的是,这位思依小姐姐不仅性格和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样——看起来是个刻苦努力的正经人、实则是个爱吃话还多的主儿,而且这位小姐姐居然还有着国际象棋上的卓越天赋——没过几年,她就被选拔进入了市队,而今已经是预备队的棋手了。
“还有,我可不是在开玩笑。”熊黎放下胳膊,小脸上难得露出了认真的神情,“在我眼里,你就是最厉害的!”
“虽然吧,你也挺‘烦’的…我妈训我的时候总提起你这个‘别人家的孩子’。但是我每次一想到你,下棋都更有劲了!!”
“你的棋是我见过最美的棋,色彩丰富、构思奇妙、而且看了以后让人热血沸腾,就像是…嗯…就像是《虹猫蓝兔七侠传》这个故事一样!!”
“噗…又开始胡说了!你这想象能力又精进了!”陈思依伸手去搓熊黎的头顶,试图以此来掩饰自己因为这种毫不掩饰的直白夸夸而不好意思起来。
“熊猫“头发的手感很好,像是一匹上好的绸缎。于是思依没忍住,像是捋猫毛一样、多揉了几下。
“说多少次了,我没有胡说,我真…哎呀!我的发型!陈!思!依!”
话说了一半,熊黎意识到自己梳得整齐的马尾辫又被陈某人给搓乱了。
于是两个小姑娘嘻嘻哈哈地闹起来:
一个拽着对方的辫子甩来甩去,一个知道对方怕痒、就呵痒作为反击。
等差不多快到赛前清场的时候,两个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自己的狼狈模样,活像两只互相叨了一嘴毛的、再也不雄赳赳气昂昂的小鸡崽。
“呼,行了行了,休战!”陈思依瘫在椅子上,“你该出去了,待会会统一让选手进赛场的。”
熊黎重新把头发梳得整齐,然后拉开书包,拿出了一个大约比巴掌大了一圈的盒子、放到陈思依面前的桌子上。
“送给你的礼物,一直没来得及恭喜你进入国家队…啊不对,是预备队!没事,差不多,反正你肯定很快就能入选国家队了。你去年入队太匆忙了,我还没给你准备礼物,你就已经到H市了。”
“也顺便感谢你一直愿意指点我这个‘又菜又爱玩’的臭棋篓子吧!”
“要是没有你这个‘别人家的孩子’,我还真不一定能有动力坚持下棋。”
“好啦,我出去备赛了!”
说完这一串话,熊黎冲着思依wink了一下,然后一溜烟跑出了比赛会场。
“诶…”
陈思依没能拦住飞奔的“熊猫”,眼看着这个比自己小一岁的姑娘用自己一辈子也跑不出来的冲刺速度溜出了会议厅。
思依坐直身子,打开礼物细细端详——
深蓝色的纸盒内是个精致的袖珍棋盘,比自己平时放在包里的棋盘还小了一号;
棋盘和棋子都是有磁力的,指尖抚过光滑的黑白格、能感受到一点凉意。这样,棋局就不会因为颠簸而被打乱,最适合在旅途中随身携带。
“好用心啊。”陈思依一边悄声嘀咕着,一边将迷你棋盘小心收好,然后跟着领队一起坐到了志愿者的位置上。
没过多久,选手入场、车教练开幕式致辞、比赛正式开始…
整个过程中,思依都正坐在位置上、盯着双脚中间的一块浅褐色地毯发呆。
会场内由安静、到喧闹、到再度安静。
但陈思依对周遭的声音充耳不闻,耳边只是反复响起熊黎对她说的话:
“在我眼里,你就是最厉害的!”
“…我每次一想到你,下棋都更有劲了!!”
“你的棋是我见过最美的棋…”
“…反正你肯定很快就能入选国家队了…”
“也顺便感谢你一直愿意指点我…”
“要是没有你这个‘别人家的孩子’,我还真不一定能有动力坚持下棋。”
……
陈思依在儿时看《棋魂》的时候,总觉得小光(进藤光)和佐为的名字应该互换一下。
因为她觉得,佐为才是光,是小光围棋道路上陪伴的、指引的、鼓励的一束光——
佐为亦师亦友,带领小光见证了围棋世界的美好,为他指点棋盘上与生活中的迷津,让小光有了下棋的动力与理由。
如果这样说的话,自己是不是…
陈思依原本交叠在一起的手松开,右手不自觉地捏紧了左手虎口。
左手大拇指与食指之间传来的轻微痛感带给了小姑娘一丝清明。
不对不对。
自己于熊黎,怎么可能与“佐为于小光”相提并论呢?
自己根本就没有给“熊猫”多少实质性的帮助,熊黎在国际象棋上的坚持与喜爱分明是取决于她自己的悟性与天分。
但是…
但是啊…
自己是不是可以肖想一下…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或许…
或许…自己真的为熊黎带来了下棋的动力,哪怕只有一点点;
或许…自己的帮助真的让熊黎的棋技有了进步,哪怕只有一点点;
或许…自己对于国际象棋的坚持真的感染了熊黎,哪怕只有一点点。
或许…
自己在不知不觉中,真的也为别人照亮了一段路。
哪怕只有很短很短的一段路、哪怕自己只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束光芒。
曾经,自己始终在光里、追逐光。
教练们、队友们、对手们、优秀的棋手们…
他们所在的地方,就是自己努力的方向。
而如今,自己真的能成为别人眼中的一束光么?
自己会是一束合格的光么?
“不知道。”陈思依无声地对自己说道,嘴唇一张一翕。
她仍是呆呆的模样,保持着同一个坐姿、一动没动。
“不过哇…”
思依盯着双脚之间的那块地毯,突然轻轻笑了。
小姑娘的眸子中满是快乐与期待。
透过那块没有任何特殊之处的地毯,她好似看到了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芒的泡泡。
“‘意识到自己或许是别人生命中的一束光’这件事情本身就足够令人幸福了。”
“‘想要真正成为光’的想法似乎更加令人幸福啊…”
-
午休前的最后一场比赛开始以后,志愿者们上午的工作就全部结束了。
陈思依坐在场地外拐角处的凳子上,等熊黎比赛结束后一起去吃午饭。
她点开了聊天群内何兵教练上传的文档——
是奥赛刚结束的这个比赛日里,各位参赛选手们的棋谱。
思依看着棋谱中那些黑色的字母、数字与符号,同时想象棋盘上的局势。
她惊喜地发现,相较从前,自己脑海中的那个棋盘在没有察觉间已经变得更加清晰,似乎也不会出现“想一步、忘一步”的情况了。
这是不是意味着,自己的盲棋水平有可能提高了?!
陈思依美滋滋地想着,继续凭空计算接下来几个回合中双方的针锋相对。
这时,余光里出现了一双黑色小皮鞋,皮鞋的主人匆匆走过,带起一阵微风。
思依整理了一下被拂到额前的碎发,不着痕迹地向侧面看了一眼:
是位穿着白衬衣和吊带西装半裤的小绅士,目测是丁组的小选手(丁组:10岁以下组)。陈思依在场内的时候,因为他的服装而对他有点印象。
小男孩孤零零地坐到了思依右侧的长椅上,将肩上的书包取下、抱在了怀中。
然后,他把脸埋进了这个有他小半个身子高的大书包里。
由于距离和光线的原因,陈思依看不见小绅士的表情。
“他这盘棋结束得挺快啊…这会应该是在等父母吧。上午两场比赛,估计也累了,正好休息一会。”
这么猜测着,思依不再多想,将注意力转回到面前的棋谱中。
当她看到棋谱第23回合的时候,棋局混乱的局势让思依的记忆力有些招架不住了。
于是,她起身去往储物柜,拿回来一个棋盘,打算把棋谱上的局面摆出来、再细细计算。
小姑娘手握熊黎送的礼物,哼着歌,脚步轻盈,满心盘算着要好好试试这个新棋盘。
棋子还没来得及拆封,她就听到一点轻微的动静。
像是谁将自己埋在被子底下偷偷哭泣时,努力压抑着、不想被人听到,却还是不小心传出来了声音。
这声音闷闷的,但是在无人空旷的拐角处显得格外清晰。
陈思依低头确认了一下,这声音不是来自自己手中的棋盘,也大概…不是来自自己空空的胃。
于是,她小心翼翼地转头,看向了这片区域内、唯二的两个人中的另一位——
小男孩仍然将头埋在大书包里,和几分钟之前的样子别无二致。
但是这次陈思依看仔细了。
他弓起的后背在轻轻地颤抖。
同时,一声极轻的、抽鼻子的声音让思依确定了,声音源就是面前这位小朋友。
“咦?小绅士哭了?”
小姑娘默默想着。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第一次参加比赛的小思依嚎啕大哭以后,被裁判姐姐们哄好了、并护送出赛场。
裁判长悄悄问:“你们最后怎么哄好那个孩子的?”
其中一位裁判姐姐:“本来怎么哄都没用。结果我想起来兜里有块草莓奶糖,同事手里还有个巧克力派。小姑娘吃了以后就不哭了。”
裁判长:“……?”
合着这小孩其实是饿哭了…?
几年后,回想起自己“社死也不忘蹭吃蹭喝”的黑历史的陈思依:“……”
算了,冷静一下,吃块糖先。
【碎碎念】
-熊猫曾短暂地出场过,还有一句台词。如果感兴趣的话可以猜猜在哪一章~关于熊黎,埋伏笔了。(嘿!吊胃口!)
-泡泡那个光学现象,搜了一下,准确的说应该是“薄膜干涉”。“折射”这个词可能或许大概用得不够准确?(留下物理不及格的眼泪.jpg)
-祝宝贝们国庆快乐!【下周要连轴转,所以趁着周末写了这一篇,不然要咕咕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