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频结束后,陈思依继续一个人在大街上游荡,嘴里还不住念叨着什么,从路人的视角来看神经兮兮的:
“烧烤…烧烤…”
“好想吃烧烤…”
“这附近哪里能有烧烤啊…”
“感觉得去三站地以外才有好吃的摊位…”
在受了李辰星的刺激以后,陈思依恨不得蹲在路边钻木取火、现场烤串来解馋。
但是显然,不论是从可行性的角度来说,还是从她厨艺的角度来说,这都只是一个美好幻想罢了。
又馋又饿的小姑娘流着口水,一度以为自己看到了长着翅膀的烤羊肉串、烤扇贝、和烤鸡翅在她面前飘来飘去。
在这样呆滞的状态下,女孩尚未察觉、便溜达到了一个熟悉的路口——
沿着往前走,就是思依在小时候不知道走过多少遍的路。
“不知不觉居然走到这来了…”陈思依擦了擦口水,抬头望去。
像是与挚友久别重逢一般,小姑娘原本因为饥饿而有些涣散的眼神在此刻变得眷恋而欣喜。
目光所至之处,一栋破旧的二层小楼静静立于小路的尽头。
这栋楼像是被时间遗忘了,在环境中显得格格不入。
周边的街道早就与印象中的大相径庭:
曾经只在门口立着一块小牌子的便利店,如今已经换上了干净的招牌、扩张成了一个小型超市;
曾经一年四季都是灰扑扑的小土路,不知何时已经整齐铺上了灰绿色的地砖,两侧还植了一排树;
曾经左侧一大片宽阔的空地,也是陈思依小时候在课间和小朋友们疯闹的场所,早就被铲平、盖上了外观时髦的高层建筑。
唯独其中的这栋二层矮楼,这么多年后仍是思依记忆中的样子,甚至比那时还要老旧一些,岁月的痕迹静静藏进砖瓦缝隙之间。
这里,就是她的国际象棋启蒙棋院。
-
虽然每年都会给老师发短信问好,但是这两年因为参加比赛而东奔西走于各地,陈思依已经很久没有走进这栋老楼了。
像是被大门后的一股神秘力量所吸引,思依怀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心情向着玻璃门走去。
似乎很是期待、很是激动;似乎有对过去的怀念与感慨,但其中又夹杂了些许紧张。
分明自己算不上是游子,她却有了近乡情怯的感觉。
在终于踏进一楼大厅的那一刻,女孩有些恍惚。
倏然,时间仿佛静止,钟表的齿轮被无形的手逆向拨动。
于是,她刚学棋的那一年、第一次踏进一楼大厅的那一刻与当下重合。
两个时空中的小姑娘同时在大厅正中止住了脚步,环视四周:
楼内的布置和以前没有什么分别。
大堂空荡荡的。
右侧有一个办公用的小屋。向门内瞧去,里面的桌椅这么多年了似乎也没有换过;桌面上也和从前一样,不管什么时候看,都是放着厚厚的一摞棋书,旁边还摆着一个打开的老花镜盒。
白色墙壁上挂着一块书法作品,也是在陈思依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就有了。上面有着曲折线条的毛笔字是思依小时候一直都读不懂的,但是如今她已经能认出那一行篆书了——
“春风化雨。”
小屋的另一端倒是和记忆中不太一样:
原本堆满了和国际象棋有关的文件资料的书架上,现在多出了一个突兀的奖杯。
陈思依眼睛一酸。
那是她在去年混合比赛中获得的季军奖杯。
就是在那一场比赛以后,她被选拔进入了国家预备队的实验队;
也是在那一场比赛以后,她去到了H市的“小苗队”、度过了人生中最难忘的这大半年时光。
而这个奖杯,正是她到H市以后、让妈妈替自己转交给车老师的——也就是自己的启蒙老师。
是他,在自己刚接触国际象棋没多久的时候发现了自己的潜力与才华;
也是他,悉心指导并鼓励自己在国际象棋上更进一步。
车教练虽然在课堂外总是沉默寡言,但陈思依后来才知道,车教练当年曾多次拜托本地市队一定要好好培养自己;
而自己在市队的几年里,车教练也曾拜托他的熟人、帮忙向国家预备队的选拔组推荐自己。
他就像一束光,无声无息、却照亮了自己的路。
后来,陈思依的国际象棋道路上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光:
她的市队与预备队教练们、她的队友们、她的对手们、她崇拜的棋手们…
这些光,无不为小姑娘指引了前进的方向。
不过陈思依最想要感谢的,始终还是最初的这一束光亮——
这束光亮照亮了她人生的分岔口,让她看见、并走上了名为“国际象棋”的这一条路。
这栋小楼,是陈思依的起点;而起点处,站着车教练这位引路人。
时至今日,思依仍在路上走着。
于是,小姑娘选择保留了铜牌和奖状,将这个奖杯、连带着一腔感激之情,送给这位从事了三十年国际象棋教学、普及事业的车老师。
陈思依又看了一眼那个静静立在书架最上层的奖杯。
杯体明亮,想必被人勤加擦拭、保养得极好。
“或许…”
思依不再呆呆地杵在门前,转身走上了左侧通往二楼教室的台阶。
“…自己现在,也算得上是恩师的骄傲了吧。”
-
刚一走上最后一级台阶,思依就感到一阵清凉。
居然有空调了!
她想起自己来这里上课的那几年中,最痛苦的莫过于每一个暑假和寒假。
每年冬天,由于屋内供暖不足,小朋友们都会用大棉袄把自己裹成一个球以后再来上课。
至于夏天,思依印象最深的就是那两台“吱呀吱呀”的电风扇。两台电扇被分别放置在房间的两侧,摇摆着给小朋友们送去短暂的凉爽;
而在教室前方的车教练没法被风扇吹到。由于他身材微胖,所以每次讲完课都会热得出一身汗、坐在凳子上喘半天的粗气。
小姑娘悄悄地走进教室后门。
屋内还有两盘棋没下完,四个看起来大约七、八岁的小朋友听见脚步声,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后门处陌生的姐姐,然后视线转回棋盘、继续对局。
他们手中的棋盘和面前的桌椅看起来都是刚换了没多久的,屋内灯光也明亮了许多,灯管也不会不时发出“滋滋”的电流噪音。
思依又望向教室前方、白板的旁边——
车教练还是老样子。
他灰白色的头发剃成了板寸,皮肤或许因为是夏天而晒得比之前黝黑了一些,而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墨绿色衬衫也十分眼熟。
不过,到底因为年纪大了,陈思依觉得车教练这两年衰老了许多。
这会,车老师正弓着背、低头沉浸在左手握着的棋谱里,就连有人进屋的声音都没能打扰他半分;
他对着棋谱沉思半晌,右手扶了一下老花镜框以后,慢慢悠悠地伸到棋盘上、试探性地走了一步白子。
接着,他收回右手,五指在桌面上有节奏地轻点。
陈思依知道,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
明白现在不该是打扰这一屋子人的时间,小姑娘找了个座位,默默坐下、翻起了手边的一本习题册。
恰好是一本“马头书”。
思依不自觉联想到了车教练数年前在课堂上曾说过的话:
“‘马头书’是一本基础的入门战术练习教材,非常适合大家在现阶段学习时使用。”
“大家在解题的时候尽量在脑海中思考答案,而不是把题目摆在棋盘上、移动棋子来找解。”
“不论是‘三步杀’或者‘多步杀’,还者是战术组合的残局题,其核心思想都是可以应用在实战中的。”
小姑娘翻开这一本不知道是哪位小朋友正在使用的“马头书”,每一道残局题旁都用铅笔写着一个答案,而答案的旁边是红色的对勾、或者是红色的修正内容。
字迹虽然歪歪扭扭,但从中能看得出这位小棋手一定在认真对待着每一道题。
和当年的自己好像啊!
每天在“马头书”中“无穷无尽”的题目里苦苦挣扎,又在每一次解开题目时的灵光乍现中收获了学棋最初的成就感与快乐。
而这种最直接的、最纯粹的快乐,恰恰是最值得珍惜的。
那么,现在的自己,还能找回学棋、下棋的本心与初心吗?
思依抬头看向已经下完棋、正在收拾棋盘的小朋友们,心中默想:
“或许,这就是张维教练让我到‘起点’处转转的用意吧…”
……
“陈思依?好久不见了。来来来,过来坐。”
车教练的招呼声让思依回过神来。
“正好,你帮我来研究这步棋。奥赛第二个比赛日韦尔的那一盘,不知道你看没看。”
“额……好嘞,来了!”
陈思依刚想和许久未见的车教练寒暄两句顺便表达自己故地重游时的千般怀念万般感慨以及对他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的感激之情。
结果谁知道,一上来就是师徒俩面对面来复盘…
失算,失算。
……
当看着陈思依沉吟片刻,便指出了局面中隐藏的一步好棋时,车教练老花镜下的双眼里满是欣赏与骄傲之情,平日不苟言笑的他难得开了句玩笑:
“不愧是未来的国家队选手。你现在都有资格当我的老师了。”
陈思依连忙摆手,脸涨得通红,“我还差得远呢!您真是说笑了。”
“人皆可为师,不论是学问,抑或是品格。”车老师摘下眼镜、慢条斯理地擦着镜片,“光顾着让你来看棋了。忘了问问你,在预备队这一年怎么样啊?”
“收获太大了!”
小姑娘将这几个月里发生的事情挑出来几件细细讲与老师听。讲到琐碎的轶事时,车教练微笑着耐心倾听;而讲到自己遭遇的挫折、面对的困惑时,车教练会不时出言点拨一二。
思依意识到自己一兴奋、对着教练絮絮叨叨了大半天,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她刚想道歉、自己没完没了的闲话占用了老师太多的午休时间时,就听到对面的车教练开口说道:
“我教学三十年了,第一批小孩早就已经成家立业了。”
“学生们什么年龄的都有,大多数都是小学过来学棋、学个几年就必须专注于自己校内的学业了;学生们遍布全国、还有很多在别的国家生活;什么棋技水平的都有,有考下来运动员二级证的、有拿下来候补大师称号的,也有和我一样成了国际象棋教练员的;也见识过不少颇有天赋、但是因为各种原因、没有在国际象棋上更进一步的好苗子。”
“而你是我的学生中,唯一一个真正走职业道路、成为职业棋手的。”
“我的水平已经不足以指导你。但在我的认知来看,你一定不会仅仅局限在预备队。”
“我相信,也期待着——”
“有一天,你能真正代表自己、代表国家,走向更高的舞台!”
思依挺直脊背,面色严肃,认真倾听老师的教导。
她不知道此时能说些什么、该说些什么。
因为怎样的言语似乎都太轻,而车教练的教诲与期冀又太重,像是一块颇具分量的石块。
但是思依知道,这块石头不是给她背在身上压垮她的,而是让她能垫在脚下、离天上的星星更近一步的。
小棋士重重点了一下头。
……
谈话在思依肚子“咕咕”的抗议声中结束。(思依:又来?)
临告别前,车教练叫住她:
“后天有一场市级的国际象棋业余比赛,我是裁判长。比赛规格不高,你要是有空就过去帮忙当志愿者吧。”
车教练顿了顿,补充道:
“正好熊黎也报名了,你俩也能见上面。”
-
走出阴凉的大厅,陈思依站在了正午日光的温度里。
她想起曾经在看车教练编写的国象入门教材的时候,通过他的前言、知晓了他的职业生涯:
三十年前,车教练开始从事国象教育、普及事业的那个年代,国内对国际象棋了解甚少。
他组织起了这座偏远小城里,第一个国际象棋课余兴趣班。
起初的教学收费极低,完全是为了让更多人能有兴趣来了解国际象棋、也是希望能让自己的兴趣班积攒一定的名气;
车教练在教课之余,也经常联系一些小学、在校园内举办一些公益性质的国际象棋介绍课堂。
他就像是在暗处举起火把的人。
火光盈盈,让那个年代、这座城里的许多小朋友们第一次接触了西洋棋——一个不同于围棋、中国象棋这些在本地有着更高普及度的棋种。
后来,信息流通变快了。
当国内第一次在大城市举办了全国级别的业余国际象棋赛事以后,小城里听说过国际象棋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于是车教练的兴趣班逐渐有了更多前来听课的小朋友们。
再往后,社会发展了,棋类运动渐渐有了更大的市场,国际象棋的教学班也越来越多;
同时,网络飞速发展,大家足不出户就能学习下棋、与千里之外的人对弈。
原本的幽暗之处,手举火把的人越来越多——
明亮的范围逐渐变广;
更多的人被光亮吸引;
站在被照亮的地界中的每一位学棋之人、爱棋之人见到了彼此。
受惠于火把光芒的棋士们环顾四周,想要感谢那个最先举起火把的引路人,却已无法分辨、亦无从知晓——
这些火光中,最先被点燃的,是哪一束。
而陈思依站立其中。
沐浴在光里。
她闭上眼,仿佛看见了——
在未来的某一天,
千千万万的弈者高举火把。
星星点点的火光,
照亮了锦绣山河间,
如棋盘的一方天地。
作者有话要说:【算不上彩蛋的彩蛋】
直到这一天结束,思依也没能吃上烧烤。
【碎碎念】
-前几天国际象棋以一种极其诡异的方式上了新闻…虽然或许有点不合时宜,但是不得不说,这个事件为我隔壁的文提供了很多灵感和素材…
-车教练这个角色有原型,是我生活中的人。
-熊黎宝贝闪现~